和溫順,靜靜地躺著,草梢兒似動非動,任憑著蜻蜓撩撥。它使我深深地內疚。草地的中央,有一片草長得分外茂盛,像一個孤獨的浪頭,也像平靜海面上的一快沐著光輝的礁石。有蚯蚓的叫聲在礁石後響起,極其清晰地把一聲與另一聲之間的距離斷開。有蚯蚓的叫聲在礁石後響起,極其清晰地把一聲與另一聲之間的距離斷開。這蚯蚓叫出了無線電訊號,東北風把這訊號向西南吹,吹向落日的方向,那兒有幾十株向日葵,向日葵正怒放,全都揹著太陽,葵花葉上落著蜻蜓,蜻蜓翅膀像刀刃一樣鋒利。我目無目標,胡亂地看,看到妻子的叫聲在房間裡飛翔,看到那長柄地雷狀物在孩子手下飛旋,我怕那沉悶的爆炸聲,怕妻子的叫聲。公路上的女人孩子又散開去,蛋黃|色人從血紅的火焰中提出那物塞進簍裡,人跳簍跳白煙飛竄,我緩緩地按住耳朵,見窗玻璃莫名其妙地動。女人和孩子圍上去,蛋黃|色人把簍子倒提著,倒出一串白花花的東西在一個女人雙手端著的盆狀器皿裡。玉米林裡刀劍上指,落塵有聲,誰也想不到那裡曾進過狐狸,出過狐狸。我鬆開堵耳的手指,聽到產房裡瓷器碰撞噹啷啷響。
父親來了。好像久別重逢,父親我認識,但感到陌生,父親比我上次見他時蒼老多了,他穿著一件破汗衫,穿一條黑褲子,穿一雙廢舊輪胎製成的涼鞋,戴著那頂灰燼般的草帽,站在了窗外。父親身上散發著的汗酸和炒麵香氣從我的眼睛裡進入我的意識,它使我鼻孔收縮,肌肉作神經質地彈跳。父親這樣瘦,汗衫的破洞裡露出一個黑豆大的|乳頭,他無言默立,身後立著那頭石雕般的牛。父愛的眼穿過玻璃,看到了我。他的嘴動了一下,好像要說話,我搶在他說話之前說話:爹,你回去吧,馬上就好了……路上又爆炸了那黑色地雷狀物,父親雙肩聳起,牛毛也在父親身後一動。父親沒有回頭,我越過父親和牛,我說:今天下午,幾十個人追趕一條狐狸,也沒有追上。父親不說話,站了一會,牽著牛走,牛背上搭著一條防寒的麻袋,後腿上的血痂烏黑,那個空皮囊腫得發亮。
父親走了,母親來了。母親牽著我的女兒。女兒穿一件夾襖,蓋住了圓滾滾的小肚子。她臉上帶著淚痕。娘和女兒在窗前站了一會,娘不說話,女兒不停地吹一個紅氣球,把臉憋得通紅,總也吹不大。我說:到屋裡來吧。
娘站在產房門口靜聽了一會,回頭問我:還活著嗎?
爆炸(15)
我說:怎麼會不活著呢?流個產,又不是什麼大手術,馬上就好。
整整一下午了。娘哭著說。
我說:整整一下午產床上都在生孩子,她剛剛進去。
妻子低沉地叫一聲。姑說:好了。
我坐在凳子上,乞求地說:娘,您回去吧,弄點飯給她吃,多煮些……雞蛋。
娘說:豔豔,走吧。
女兒扭扭身體,說:我要找俺娘……我要找俺娘……
我說:豔豔,你跟奶奶一起回去,爸爸和娘待會兒回去。
女兒哭著說:我要找俺娘……
我說:娘,你一個人先回吧。
娘走了。
女兒怯怯地看著我,說:我要找俺娘。
我說:你別哭,你會吹氣球嗎?來,吹給爸爸看。
女兒鼓起腮幫吹氣球,氣球膨脹起來。女兒一換氣,氣球隨著癟了。
我說:爸爸給你吹起來,好嗎?
她點點頭。
我從姑的抽屜裡找出一根線,把女兒的氣球含在嘴,用力吹一口,氣球脹大,又吹,又吹,氣球頂端變薄,變亮,紅色被吹淡了,吹白了。氣球脹到排球大時,我屏住氣,騰出手來,用線扎住了氣球嘴。我把氣球還給女兒。
我說:你怕爸爸嗎?你恨爸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