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與其做一個今天的海軍軍人,他寧願做一個舊時代的海軍軍人,如女兒的曾外公和外公。那時技術條件差,海軍軍人每次出海,都會想到可能一去不返。因此無論在海上還是在岸上,他們都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而一個隨時準備犧牲於大海中的海軍軍人毫無疑問是英勇無畏的。東方翰海是這樣的人,當初的自己也可以算作這樣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為海石將軍所欣賞,走進了y城海濱的那一幢別墅,也走進了這個海軍世家的歷史和歷史的延續。
和平環境給他的一個深切感受是:即使你做了潛艇軍官,做不做潛艇英雄也還是可以選擇的。選擇了做英雄,在某種意義上,也就選擇了死亡。
在某些特殊的環境中(譬如當年4809艇或4607艇的艇員隨東方瀚海和他遠航時),英雄和非英雄的界限是模糊的;但在這些特殊環境之外,在更大的時空之中,英雄和非英雄確是可以選擇的。他無法否認這一點。
問題就在這裡了:身為l城基地的司令員,除非上級下命令同意二次探測鄭和水道,查清4809艇十九年前失事的原因,他才有權力將任務正式下達給9009艇。現在沒有這個命令也不會有這個命令,弄清鄭和水道的實際情況和4809艇失事的原因就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他還有那樣的權力嗎?
啊不,從中國海疆的未來說,他有這個權力。而且,身為一名行將退出現役的老軍人,他還有這種責任。
但是從那個年輕人和9009艇全體艇員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呢?從人和人的角度考慮它呢?那個讓女兒十分迷戀的年輕人即使不願去執行這個本來就有點不合法的任務,即使他不想做一個潛艇英雄而只想做一個普通的潛艇軍官,他就能說此人錯了嗎?他為什麼一定要用自己也沒有達到的標準去要求一個也許根本不想名垂青史的年輕人呢?
……
天微微亮了。大海和軍港已在晨曦中顯露出了它們那總是讓司令員心動的輪廓。司令員內心激烈。是的,應當跟那個小夥子談談。他想。不是作為司令員,而是作為一個老潛艇軍官與一個年輕的潛艇軍官談談。他要把自己心裡想到的一切全部告訴他,至於小夥子如何做,由他自己來決定。
還有。今夜他也一直沒有忘記女兒,沒有忘記女兒在電話中說的事。如果女兒的話當真呢?中國醫學和世界醫學不是在日新月異地進步嗎?醫學上的奇蹟不是每天都在發生嗎?女兒患的不過就是一種病罷了,它不是一種絕對不可改變的命運。好像一位著名的生物學家說過:世界上只有沒被發現的生物以及生物機制,而沒有病。難道全世界千千萬萬的醫學專家和生物學家在幾十年的艱苦勞動中就不能突然發現女兒的病其實只是一種需要稍加糾正的生物機制嗎?難道他作為爸爸,內心裡對女兒被治癒早就失去信心了嗎?
哪怕女兒的電話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實性,他也應當視為是百分之百的希望。這些年來在女兒的事情上,他和妻子的錯誤也許就在於失去了希望。如果女兒能被治癒,那個他將要與之談一談的小夥子就會真實地而不是虛擬地走進海山別墅,成為女兒的丈夫,他的女婿,將那個不屈不撓的海軍世家的歷史強有力地延續下去。可是女兒並不知道,他的那個小夥子或許就要遠航。如果江白和9009艇真地再次沉沒於兇險莫測的鄭和水道,他又怎麼面對女兒?
3
這是一個冬未的黃昏。即使是在氣候炎熱的南國,此時營區內的椰樹葉、紫荊樹葉和草地上的綠色也已失去了光澤,顯出了一種黯淡、沉悶、思索的氣息,一種在無言中渴望著春天的再生的氣息。
在9009艇宿舍樓前,焦同喊住了下樓來的江白。
&ldo;航海長,你停一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