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循,在這麼小的時候,肯定也不會理解為什麼只因為自己幾句話,一個親人般的僕從就要被殺死。包括和徐循的談判、交易,雖然在禮法上近乎駭人聽聞,但其實這也算是做皇帝必備的素質了,亦沒什麼可憂慮的地方。唯一可慮的是,栓兒是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的這番話,完全出自獨立思考……王振對他的操縱,已經達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把栓兒操縱到根本不認為自己被操縱的地步了。
的確,栓兒的表現,和尋常孩童相比,是聰慧殊於常人,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的愚笨,又何嘗不是殊於常人?他為何會養成這樣的性子,徐循已經放棄去思考了——也許是因為他的身世,也許是因為他的壓力,不論如何,性格已經如此,在本人毫無自知,周圍更沒有一個讓他全心信任的長輩指導糾正這一情況下,徐循不認為他有性格大變的可能。
王振已不足慮,出了這樣的事,他再無可能再入宮服侍。起碼在她們三人活著時不行,徐循現在擔心的是,去了一個王振,會不會再來一個呢?圍繞著皇權的投機者,就像是嗡嗡作響的蒼蠅,也許或遲或早,總會有另一個王振,發現栓兒這枚雞蛋上的縫隙。
雖然理智上也知道,當時繼承之時,後宮的所作所為,對大局只能說是有一定影響,即使沒有她們,文臣也絕不會放著太子不立,去立襄王,最有可能的結局,是在一場更大的動亂之後,文臣以更激進的手段,將栓兒或是壯兒——當時他可還在坤寧宮裡——推上皇位,但徐循亦難以因此寬解自己,讓她從那喘不過氣的挫折感中解脫。
從她做出選擇起,便一直懸在肩上的那份重量,現在似乎是終於落了下來,沉甸甸地壓在了身上,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實,最可怕的事,是當她凝望前路時,卻覺得將來的路程,便彷彿自乾清宮回清寧宮的這一路:前路雖猶有光亮,但不過是殘陽返照,無盡長夜,已經在前方等待,即使已經知道,卻也並無任何辦法,能將這咆哮著的黑暗躲開。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在燈下默然相對,徐循只想把自己身上的重擔,稍微分出去一點,她不知自己在尋求什麼,但仍是忍不住開了口。
“也許我是有點後悔了。”她沒有看柳知恩,“我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柳知恩,我不知我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做。”
“娘娘這是想多了。”柳知恩道,“陛下是長子皇太子……”
“這些我都知道。”她多少有些失態地打斷了柳知恩,“但……但我本可以不管的,若我不管,這些事,便和我沒有關係了……”
這話裡的懦弱,連她自己都覺得醜陋:其實當年即使管了,現在她的生活和這些事,又有什麼關係?即使天下被栓兒弄得一團混亂,也少不得對她這個太妃的供奉。她所求的,難道就是個良心上的安寧?難道她為了自己的置身事外,就情願讓當年的事情鬧得更大,對朝政的損傷更加明顯……難道她連這點責任都不願意擔起來,連承認自己可能賭輸的勇氣都沒有?
她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柳知恩,你會不會很看不起我,我——”
“娘娘!”
一聲輕輕的呼喚,打斷了她的說話,徐循愕然抬起頭來。
柳知恩已經直起了脊背,身子微微前傾,他眼中放出光來,凝望著她,一字一句地道,“娘娘在當時,已經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天命難測,誰能保證明日會發生什麼?今日做的事,只要對得住今日、對得住自己,又有什麼可愧悔的?奴婢還是這句話:這條路總是要走,可怎麼走,卻還是由得娘娘自己來選!”
徐循嬌軀一震,在柳知恩跟前,她幾乎有些慚愧——忽然間,她知道自己想在柳知恩身上尋求什麼了。
不論命運為柳知恩安排了怎麼樣的路程,他始終都在仰首挺胸地往前走,從不曾有一刻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