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臉。〃
圓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館裡開了個房間,那地方不怕碰見熟人。他叫茶房去買一碗豬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說這時候肉店關門了,買不到新鮮的豬血,要到天亮才殺豬。但是答應多給小賬,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紅色的黏液來。他有點疑心,不知道是什麼血。要了一面鏡子,用手指蘸著濃濃地抹了一臉。實在腥氣得厲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著。仰天躺著,不讓面頰碰著枕頭,唯恐擦壞了面具。血漸漸幹了,緊緊地牽著面板。旅館裡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開著房間打麻將,嘩啦嘩啦洗牌的聲音像潮水一樣。別的房間裡有女人唱小調。樓窗下面是個尿臊臭的小衖堂,關上窗又太熱,怕汗出多了,�掉了豬血。
一個小販在旅館甬道里叫賣鴨肫肝、鴨十件。
〃買白蘭花!〃嬌滴滴的蘇州口音的女孩子,轉著他的門鈕。門鎖著,她蓬蓬蓬敲門。〃先生,白蘭花要�?〃
跑旅館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經人,有人拉她們進來胡鬧,順手牽羊會偷東西的。
到了後半夜漸漸靜下來了。有兩個沒人要的女人還在穿堂裡跟茶房打情罵俏,挨著不走,回去不免一頓打。有人大聲吐痰,跟著一陣拖鞋聲,開了門叫茶房買兩碗排骨麵。
他本來沒預備在這裡過夜。這時候危險早已過去了,就開門叫茶房打臉水來。洗了臉,一盆水通紅的。小房間裡一股子血腥氣,像殺了人似的。
他帶了幾隻臭蟲回來,三奶奶抓著癢醒了過來,叫李媽來捉臭蟲。李媽扯著電線輅轆,把一盞燈拉下來在床上照著,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窩與紫方格臺灣席都掀過來,到處找。
〃他們圓光怎麼樣?〃三奶奶問。〃鬧到什麼時候?〃
〃早散了,還不到十一點。噯,不要說,倒是真有點奇怪──在人堆裡隨便揀了個小孩,是隔壁看門的兒子,才八歲,叫他看貼在牆上那張白紙。〃小孩〃眼睛乾淨〃,看得見鬼。童男更純潔。
〃看見什麼沒有?〃
〃先看不見。過了好些時候,說看見一個紅臉的人。〃
〃紅臉──那是誰?可像是我們認識的人?〃
〃就是奇怪,他說沒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張大紅臉。〃
〃噯喲,嚇死人了,〃三奶奶笑著說。〃還看見什麼?〃
〃別的沒有了。〃
〃紅臉,就光是臉紅紅的,還是真像關公似的?〃
〃說是真紅。〃
〃做賊心虛,當然應當臉紅。是男是女?〃
〃他說看不出。〃
〃這孩子怎麼了?是近視眼?〃
三爺忽然吃吃笑了一聲。〃也許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乾淨。〃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聲。
他高興極了,想想真是僥倖,幸虧預先防備,自己還覺得像個傻子似的,在那臭蟲窩裡受了半天罪。
第七章
在浴佛寺替老太爺做六十歲陰壽,女眷一連串坐著馬車到廟裡去,招搖過市像遊行一樣。家裡男人先去了。銀娣帶著女傭,奶媽抱著孩子,同坐一輛敞篷車。她的出鋒皮襖元寶領四周露出銀鼠裡子,雪白的毛託著濃抹胭脂的面頰。街上人人都回過頭來看,吃了一驚似的,儘管前面已經過了好幾輛車,也盡有年輕的臉,嵌在同樣的珍珠頭面與兩條通紅的胭脂裡。在頭面與元寶領之間,只剩下一塊菱角形的臉,但是似乎仍舊看得出分別來。那胭脂在她臉上不太觸目,她面板黑些。在她臉上不過是個深紅的陰影,別人就是紅紅白白像個小糖人
似的,顯得鄉氣。她們這浩浩蕩蕩的行列與她車上的嬰兒表出她的身分,那胭脂又一望而知是北方人,不會拿她誤認為坐馬車上張園吃茶的倌人。但是搽這些胭脂還是像唱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