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了。她說明天來討回話。她走了,炳發老婆和他嘁嘁促促商議了一會,獨自到隔壁房裡去,銀娣背對著門坐著做鞋。
〃姑娘,吳家嬸嬸說的你都聽見了。〃她在床上坐下來,又告訴了她一遍。〃姑娘你說怎麼樣?〃問了幾遍沒有動靜,膽子大起來,把她的針線一把搶了過去。〃姑娘,說話呀!〃
她低著頭撕芭蕉扇上的筋紋。
〃你說。說呀!〃
迸了半天,她猛然一扭身,辮子甩出去老遠,背對著她嫂子坐著。〃討厭!〃
〃好了,姑娘開了金口了。〃炳發老婆笑著站起來萬福。〃恭喜姑娘。〃
她走了。這房間彷彿變了,燈光紅紅的。銀娣坐著撕扇子上的筋紋。她嫁的人永遠不會看見她。她這樣想著,已經一個人死了大半個,身上僵冷,一張臉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滾到黑暗的角落裡。她見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媒人的話怎麼能相信,但是她一方面警誡自己,已經看見了他,像個戲臺上的小生,肘彎支在桌上閉著眼睛睡覺,漂亮的臉搽得紅紅白白。她以後一生一世都在臺上過,腳底下都是電燈,一舉一動都有音樂伴奏。又像燈籠上畫的美人,紅袖映著燈光成為淡橙色。
她想起小劉。都是他自己不好,早為什麼不託人做媒?他就是這樣。他這樣的人不會有多大出息的。也甚至於是聽見人家說她,也有點相信,下不了決心。有這樣巧的事,剛趕著今天跟姚家一齊來。也是命中註定的。
鄰居嬰兒的哭聲,咳嗽吐痰聲,踏扁了鞋跟當做拖鞋,在地板上擦來擦去,擦掉那口痰,這些夜間熟悉的聲浪都已經退得很遠,聽上去已經渺茫了,如同隔世。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無論什麼小事都使人為難,記恨。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嚐到這種滋味,父親死的時候她還小,也還沒娶嫂子。可惜母親不在了,沒看到這一天。
她翻來覆去,草蓆子整夜沙沙作聲,床板格格響著。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一會又被黎明的糞車吵醒。遠遠地拖拉著大車來了,木輪轔轔在石子路上輾過,清冷的聲音,聽得出天亮的時候的涼氣,上下一色都是潮溼新鮮的灰色。時而有個夫子發聲喊,叫醒大家出來倒馬桶,是個野蠻的吠聲,有音無字,在朦朧中聽著特別震耳。彷彿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所以也忘了怎麼說話。雖然滿目荒涼,什麼都是他的,大喊一聲,也有一種狂喜。
她嫂子起來了,她姑娘家不能摸黑出門去。在樓梯口拎了馬桶下去,小腳一搠一搠,在樓梯板上落腳那樣重,一聲聲隔得很久,也很均勻,咚──咚──像打樁一樣。跟著是撬開一扇排門的聲音。在這些使人安心的日常的聲音裡,她又睡著了。
第三章
三朝回門那天,店裡上了排門,貼出一張紅紙,〃家有喜事,休業一天。〃店堂裡擺上供祖先的桌子,牆上掛著舊貨攤上買來的畫像,炳發揀了長得富泰些的男女,補服的品級較低的。這也不算太過於,現在差不多過得去的人家都捐官。椅帔桌圍是租來的,磁器與香爐蠟臺都是辦喜事現買的,但是這錢花得心安理得。
親戚已經都到齊了,吳家嬸嬸忽然來送信,說今天不回門,二爺不大舒服,老太太不讓
他出來,他向來身體單弱。炳發夫婦猜這是避免給柴家祖宗磕頭,當然客人們也都是這樣想,一方面表示關切,也不便多問,話又回到新娘子身上,從小就看得出她為人,又聰明又大方,待人又好,是個有福氣的人。吳家嬸嬸本來今天不肯來,說當著二爺和新二奶奶,沒有她的坐處,現在沒關係了,炳發夫婦忍著口氣,拉著她留吃飯。菜是館子裡叫來的,冷盆已經擺在祭桌上許多時候,給祖宗與蒼蠅享受。開飯另外擺上圓桌面,吳家嬸嬸一吃完就推有事,匆匆走了,不讓柴家有機會對她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