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舉起來,說道:“簡直跟她老子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要是像媽才漂亮。你看這小鼻子小眼的,不走樣兒是魏家的後。”玉芝怕魏媽不待見聽這些話,在一邊打岔說:“我不跟你們絮叨了,我還得去剖魚。”她手上的水乾了,沾著的魚鱗一片片往下掉。家瑛住了口,把魏昊遞給家義,開啟帶來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雙繡得十分精緻的虎頭鞋和一套手工縫製的衣服遞給家慧。魏媽客氣道:“來就來唄,咋又要花錢。”家瑛嚷嚷道:“他們這叫鐵樹開花,我咋的也該來道個喜吧。再說了,今兒這個日子,不來白不來呀!”
大家一時都沒回過神。家瑛用手點著他們。“看,看,忘了吧。今兒是八月初二,吃土地會呀。”
大家哦了一聲,都笑了。
土地會是一種地方自約組織。當時茅山縣城每條街都有個土地廟,屬於公產。每年農曆二月初二和八月初二都要吃土地會。一個吃土地爺,一個吃土地婆。土地會都有自己的固定資產,每屆推選六個首任,任期一年。吃土地會前,首任們要先議事,不論家長裡短,都要議出個是非曲直。來吃土地會的都是各家戶主,吃會的錢先由首任墊付,飯後再由大家均攤。吃完會後,新選出的首任向大家當場公佈。日後街鄰如有糾紛,都可去找首任調解。有了土地會,街上少了許多衝突和矛盾。
家禮說:“都多少年沒吃過土地會了,虧你還記得。”家瑛說:“往日你們男人吃土地會,我們只能幹望。今兒的你吃,我也吃。”家禮笑著說:“那好,吃完了,我們也推你當個首任。”家瑛嘴一咧,說道:“推我當首任,無非想叫我出飯錢。今兒既不是你過生,又不是你做東,輪不到你說話。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今兒既然來了,不吃個肚兒圓我就不走。”
屋裡傷感的氣氛,被她這一通鬧騰,已經蕩然無存。吃過飯,大家又坐著喝了會兒茶,才告辭出來。路上,家瑛悄悄問家禮:“街上天天在講公私合營,你那鋪子咋辦?”家禮知道家瑛一張嘴巴是個敞口,不敢與她多言,只說:“該咋辦就咋辦吧,這事也不是益生堂一家。”家瑛把手裡捏著的手帕一揮,氣盛地說:“我要是你呀,我就不合。看他們能咋地。”玉芝湊過來說:“哎喲,三姑娘,我們可不敢。國家的事兒件件都是大事兒,誰敢含糊一下。”家瑛鼻子裡哼一聲,說道:“自古都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怕這怕那,啥都搞不成。”家禮說:“膽大也得看是什麼事。人家都合我不合,我不就成了出頭的椽子。”他覺得家瑛不識字,讀不懂報紙,有些事兒和她是說不明白的。
7
還有兩天就是中秋。家禮提前在西關的潤身齋訂了幾十塊月餅。潤身齋是茅山老字號的糕點鋪,汪耀祖當年就是在他們的老掌櫃手裡學徒。老掌櫃收徒,開章第一課總要講做人。“做點心跟做人的道理相同,都需在一個實字上下功夫。做人不能偷奸耍滑,做點心最忌偷工減料。真材實料做出來的點心,才能看著美,聞著香,吃起來津津有味,想起來回味悠長。”
掌櫃的跟玉芝娘屋是家門。四十年代初,老掌櫃仙逝,鋪子傳給大兒子嚴國材。老話說:人無笑臉休開店。嚴國材天生一張笑臉。白皙的圓臉上,點綴著圓眼,圓鼻,圓嘴巴,加之愛笑,早晚透著一團喜氣。他身材不高,卻頗富態,穿著褂子,肩背渾然一體。要不是年齡大了,活脫脫像年畫上走下來的四喜娃娃。嚴國材有個庶出的同父異母兄弟,叫嚴國樑,卻是長得有稜有角,性格鋒芒畢露,而且很有些抱負。一九四八年國民黨在茅山抓壯丁,實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嚴家三個兄弟,正好抽到嚴國樑名下。四九年蔣介石去臺灣,他匯入潰敗的人流到了海峽對面,從此和家裡斷了音訊。
家禮到潤身齋去取月餅。嚴國材笑著點頭招呼道:“妹夫來了。”家禮說:“生意興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