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的午餐,還把自己喂的幾隻小雞,挑了兩三隻大的,請大師傅做盤可口的、魯迅喜歡吃的菜。
5月30日早晨八點,魯迅就到了醫院。看到素園的面板因為日光浴而曬黑了,精神也還好,心裡感到踏實些,然而他心中又很快地浮起一陣悲哀,他想起這個把才智默默地贈予別人的人,被疾病折磨得幾乎不行了。一年前,就接到他從這個病院裡發出的信,而且是伏在枕頭上寫的,那時就衰弱得坐不起來。以後又接到他翻譯的果戈理小說《外套》的精裝本,那似乎是一個最後的紀念品,譯者也已覺得生命臨近最後的時節了。現在這個病弱的友人就在眼前,而且那麼高興,而在這之前他就在這裡痛苦地靜臥著,在另一個陰暗的世界門口掙扎著,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痊癒還是等待死亡。想到這裡,魯迅感到一種難言的悲涼,他想到這樣一個甘當泥土的善良人,一個在默默中生存、勞動、無所企求、無所奢望的知識分子,卻得不到社會的尊重,連他的愛人也因為他沒有痊癒的希望而離開了他,與別人訂婚了。於是,魯迅又感到他將經不住折磨而死去——這是中國的一個損失。想到這裡,魯迅心裡真是難過極了。然而他在剎那間又意識到,決不能把這種悲哀傳染給衰弱的但還在高興著的病人。於是,他又強裝出歡笑,與素園閒談起來,使素園感到快慰,暫時忘掉病痛和煩惱。交談了幾個鐘頭之後,素園才想起魯迅是抽菸的,他連忙請魯迅吸菸。魯迅搖搖頭說不吸了,因為他覺得不應當給病人留下煙味。素園見魯迅這樣愛他,愈加感動,再三地說吸菸對自己並無妨礙,魯迅這才到外面急急地吸完一枝紙菸。
這一天晚上,魯迅心裡一直不能平靜。他時時想起素園,想起素園病房裡掛著的那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畫像。對於這個善於審判人們靈魂的俄羅斯大作家,魯迅是敬佩的。然而今天他感到這位大作家有一種異樣的冷酷。這個用筆墨使讀者受到精神苦刑的作家,總是把不幸的人一個個拉出來拷問,而魯迅意識到,誠實、勤勉而不幸的素園,也是他的苦刑架上的犯人了。素園該被這個俄羅斯作家拷問出怎樣的人間苦呢?這些苦將怎樣煎熬素園的心呢?想到這些,魯迅心情十分沉鬱,覺得應該與許廣平談談這一切。然而她在南方,於是,他提起筆來,給許廣平寫信,告訴他在西山病院裡所見到的一切。在信上寄託了自己的感情,他才心緒稍覺寧靜地度過了這個北國的夜晚。
魯迅此次北上,還先後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北京第二師範、北京第一師範作了講演。魯迅身上巨大的磁性力,吸引著中國許許多多正直的知識分子,他講演時聽的人總是很多。到北京大學第二院講演時,二院禮堂容納不下,臨時改到三院禮堂,但仍擠得水洩不通,魯迅只好繞到後臺才走上講壇。講完之後,聽得十分興奮的教師和學生們,還層層圍住他,久久不肯走散。
點點滴滴(6)
學生們是單純的、熱情的,他們不僅希望聽魯迅講一次,而且希望常常聽到魯迅的課。5月23日,北大國文系的學生還派了六名代表,請魯迅去教書。魯迅婉言謝絕之後,他們承認魯迅應當回上海,但又要求預定幾門功課,懇求魯迅再次來京時進行授課。魯迅瞭解青年們的心,然而他無法答應這種辦不到的事。
他是不願意留在北京的,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明這一原因:我這次回來,正值暑假將近,所以很有幾處想送我飯碗,但我對於此種地位,總是毫無興趣。為安閒計,住北平是不壞的。但因為和南方太不相同了,所以幾乎有“世外桃源”之感。我來此雖已十天,都感不到什麼刺戟,略不小 心,確有“落伍”之懼的。上海雖煩憂,但也別有生氣。 魯迅是不習慣於“世外桃源”的安閒生活的。他向來喜歡聳立於風沙中的大建築,喜歡對於生的執著和對於死的掙扎,而不喜歡玩賞琥珀扇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