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總看到她腰插著或者手提著雙槍———當然是德國原裝大鏡面匣槍———忽而飛身下馬,忽而飛身上馬,那足了份兒的瀟灑,難以用語言形容。家裡人都說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臉兒,大眼睛,膚色黧黑;但我們總看到她面若銀盆或者粉團,胳膊白嫩,賽過漂洗過十二遍的肥藕。她是兩隻細長的丹鳳眼。她是豐腴得近乎肥胖的一個少婦。我們不斷地修正著傳說中的二姑奶奶形象並逐漸確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傳說時,我感受到一種創造者的幸福。
父親對我們說,他的二姑姑的雙手上,生著一層透明的粉紅顏色的蹼膜,這是屬於我們家族的獨特返祖現象。她更像我們的祖先———不僅僅是一種形象,更是一種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帶給整個家族的是一種恐怖混合著敬畏的複雜情緒。據我的父親說———我的父親與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爺爺擺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揮舞起她的雙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為她結紮臍帶時,看到了嬰孩眼睛裡閃耀著藍色的虹彩。她雖然在啼哭,但卻沒有一滴淚水從眼睛裡流出。她其實是在睜著眼鳴叫,那藍色的射線帶來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隨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剪刀和布條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軟在地,好像被子彈射中了要害的大鳥。產房裡亂成一團,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嬰那高高舉起的雙手,便昏了過去,再也沒有醒過來。
二姑隨後就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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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生產出帶蹼嬰兒的訊息,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家族。爺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撲進大爺爺的家。大哥,大嫂,爺爺說,大事不好啦,帶蹼的又降生了!
可能是帶蹼嬰兒的每次降生都標誌著家族史上一個慘痛時代的開始,否則爺爺何必那般驚恐?他面色慘白,下巴上的焦黃鬍鬚像火焰中的茅草根兒一樣捲曲著顫抖,顫抖著捲曲,高大的身軀搖搖擺擺,彷彿隨時都會癱倒,分裂成一堆垃圾。
哥,嫂子,想個法子吧!爺爺可憐巴巴地向家族中的最高權威也就是最高智慧求救。大爺爺面色深重,微微眯著眼睛,顯然是在沉思。家族史上那些與蹼膜直接或間接關聯著的鮮血和烈火淋漓在他面前燃燒在他面前,要不然他為什麼下意識地哆嗦起來?哥、嫂子,快想個辦法吧!爺爺軟軟地癱在一把椅子上。大奶奶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他,說:“老三,甭著急,先吃點草壓壓驚。”她遞給爺爺一束焦黃的茅草,也順便遞給大爺爺一束。兄弟二人咀嚼著茅草,神色漸漸安定。大爺爺咳嗽一聲,問:她娘怎麼樣?爺爺說:已經死了。大奶奶說:果然是個討債的。大爺爺沉吟著:時代畢竟不同了,過去的酷刑不能再用。罷罷罷,怎麼著也是條性命,我看,找塊被單子,裹上二十塊錢,扔到紅色沼澤邊緣那個蠟廟前,興許有不嫌的撿了她去。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爺爺求救似的看著大奶奶,大奶奶說:老三,就照著你哥說的去辦吧,想來想去,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爺爺抱著二姑姑,越過圍子牆,進入村南那遼闊無邊的原野,抬眼望見半人高的黃草一浪逐一浪地滾到遙遠裡去,間或有狐狸和野狗在草間閃現身影。秋雁聲聲,金風颯爽,正是農曆八月中的時令。一條灰白的道路延伸到紅色沼澤附近。爺爺沿路往前行,很快就看到蠟廟青色的瓦頂從黃草中鮮明、冷峻地凸現出來。他站在廟前,看著破爛的廟裡情景,當年那金碧輝煌的螞蚱塑像早已沒了蹤影,方磚鋪就的地上,磚縫裡擠出野草,野草上沾滿鳥屎。二姑姑安靜地睡在襁褓裡。爺爺把她放在廟門口的枯草上,她照舊酣睡。爺爺打量著這個紅撲撲的小東西,心裡很不好受。狐狸在沼澤裡鳴叫起來,野狗在草叢中狂吠。爺爺省悟到大爺爺定下的放生計實際上絕無一線生路。爺爺想:只要我一離開這兒,野狗和狐狸立刻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