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陳寅恪的受業弟子藍孟博對陳哲三說:“陳先生演講,同學顯得程度很不夠。他所會業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講,如梵文、巴利文、滿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波斯文非常之多,至於英、法、德、俄、日、希臘諸國文更不用說,甚至於連匈牙利的馬紮兒文也懂。上課時我們常常聽不懂,他一寫,哦!才知哪是德文,哪是梵文,但要問其音叩其義方始完全瞭解。吳宓、朱自清都常來聽講。他的書房中各國各類書都有,處處是書,我們進去要先搬搬挪挪才能坐下。”又說:(陳寅恪)“平日講書,字字是精金美玉,聽講之際,自恨自己語文修養太差,不配當他的學生。每到他家,身上總帶幾本小冊子,傭人送上茶果,有時先生也教我們喝葡萄酒,我們便問其來歷,他於是把葡萄原產何處,原名什麼,最早出現何處,何時又傳到何處,一變成為何名,如此這般,從各國文字演變之跡,看它傳播之路徑。這些話我們都記在小冊子裡。”
週一良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即談到,30年代就讀燕京研究院時,聽同學盛讚陳寅恪先生魏晉隋唐史學方面的造詣,遂旁聽陳先生課而感受深刻:“……陳先生講課之所以使我們這些外校的學生特別傾服,應有其原因……陳先生談問題總講出個道理來,亦即不僅細緻周密的考證出某事之‘然’,而且常常講出其‘所以然’,聽起來就有深度,說服力更強。”“陳先生善於因小見大,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方面雖沒有寫出像《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那樣綜觀全域性、建立框架的論著,但除經濟方面而外許多重要方面的大問題都接觸到了”。
姜亮夫在清華時曾寫了一篇批評容庚的文章,發表在《燕京學報》上,容庚把這篇文章送給陳寅恪看。陳寅恪對姜亮夫說:“你花這麼大的精力批評別人,為什麼不把精力集中在建立自己的研究工作上。”姜亮夫聽了,大受震動,從此不太願意寫批評文章了。
1939年春,英國牛津大學敦聘陳寅恪為漢學教授,並授予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職稱。陳寅恪因不習慣昆明高原氣候,時常生病,又心思與旅居香港的家人團聚,決定於夏天離開聯大赴英國講學。吳宓特意在昆明市的海棠春餞別,時值端陽,吳宓贈詩曰:國殤哀郢已千年,內美修能等棄捐。澤畔行吟猶楚地,雲中飛禍盡胡天。朱顏明燭依依淚,亂世衰身渺渺緣。遼海傳經非左計,蟄居愁與俗周旋。
在西南聯大時,陳寅恪住在靛花巷青園學舍。每到上課,陳寅恪步行一里多路到學校。陳寅恪仍像在清華園一樣,每次上課都是用一塊花布或黑布,包著一大包書向教室匆匆走來,至時滿頭是汗,但從不遲到。有同學不忍見一隻眼睛已盲的老師如此辛苦勞累,主動提議前去迎接,並幫助拿書,陳寅恪不允。一位學生回憶說:“陳先生上課一絲不苟,多數時候先抄了滿滿兩黑板資料,然後再閉上眼睛講。他講課總是進入自我營造的學術語境或歷史語境,似乎把世事都忘得一乾二淨。某日,第一隻腳甫踏入門,距離黑板尚遠,陳師即開始講述,謂上次講的……隨即走近桌旁,放置包書之包袱,就座於面對黑板、背朝學生之扶手椅上。講述久之,似發覺座位方向不對,始站起身搬轉坐椅,而做微笑狀。有時瞑目閉眼而談,滔滔不絕。”
抗戰勝利後,陳寅恪再次應聘去牛津大學任教,並順便到倫敦治療眼睛,經英醫診治開刀,不僅無效,目疾反而加劇,最後下了雙目失明已成定局的診斷書。寅恪懷著失望的心情,辭去聘約,於是1949年返回祖國,任教於清華園,繼續從事學術研究。
陳寅恪講課時總是端坐而講,所論者皆關宏旨,絕無遊詞;態度嚴肅,從不譁眾取寵;認真負責,極少曠課,有人聽他講課四年,從未見過他請過假。講課雖多平鋪直敘,但聽課者並不感到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