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柔軟的潔白毛巾浴袍的主婦會是誰?
會是我嗎?……
芝加哥的勞累、貧困和粗野的風一塊兒橫掃向我和我的藝術癟三同學與朋友。我在那裡感到的力量,那種類似英雄氣概的自我感覺和這個暖洋洋的客廳完全不搭調。在那裡吃的苦頭在這裡看是自找,是荒謬。我發現自己悠閒地疊著洗衣筐裡洗淨烘乾的衣服,柔軟劑家常的香氣和著一股猛烈的慶幸湧進我身心——幸虧我沒把分手之類的話告訴安德烈。我需要這份悠閒舒適暖洋洋的日子。
我來到浴室,開了水龍頭。水流充足、溫煦。我想到每次牧師夫婦家洗澡的顧慮,總是豎起耳朵聽許久,確定沒人使用淋浴,沒人洗手,沒人坐在馬桶上讀雜誌。我才影子一樣閃進去。我總以最快速度洗澡,儘管人體在淋浴中多麼想犯犯懶,我都在衝去肥皂泡沫後決然地關掉水龍頭。稍稍磨蹭,我就聽到自己斥責自己:真好意思啊,連房租水電費都還沒交呢……這時我讓水流完全包裹住我,舒服得直髮呆。完美的溫度和源源不盡的水流讓我意識到能這樣浴洗是幸運的;浴洗該是種鋪張得起的鋪張。
浴盆旁邊有個電子體重磅秤,靠牆的木架上,是一摞蓬鬆的毛巾。大部分毛巾是乳白色,有兩三塊是淺沙黃,一切都自然方便,似乎生活本身就該這樣方便,並不需要人去惡狠狠奮鬥,什麼都稱心如意,安德烈·戴維斯的愛妻將抹去巨大鏡子上的水蒸氣,順便看看自己的裸體:還不錯吧?還算年輕吧?……滿意了,她梳起水淋淋的頭髮來,兩個嘴角自得地往上翹起。未來的主婦看著看著,抹亂的熱霧變成一柱柱細小水流,從鏡面上淌下,她的身體於是變成被風吹皺的水面上的倒影。
我一步跨上電子體重磅秤,看著紅色顯示燈在幾個數碼間吞吞吐吐。我想,安德烈未來的愛妻會像這樣,在每天浴後站在我現在的位置上。那個女人會是我嗎?
我再次覺得驚險,一念之差險些就斷送了我正享受的這一切。
我拿起馬桶旁邊的電話,撥了個號碼,響了六遍鈴,阿書沙啞地說:知道是你。我以為你昨天一到就給我打電話呢。
我說:我坐“紅眼睛”航班來的,昨天補覺補了半天。
她說:我以為你特急著知道我的“招供”呢!
我問:你都供什麼了?
她說:你放心,凡是我知道的,我全招了。那傢伙長得不錯,挺精神的。
我怕她接著瞎扯,馬上要她結束通話電話,我十分鐘之後再給她打。
她罵罵咧咧,說:有監聽器怕什麼?無非把大實話再講一遍。打死我也就這些話;打死誰我都是這幾句話!他媽的讓你監聽!……
我趕緊叫她閉嘴,把電話掛了,匆匆換上衣服,戴上安德烈的阿拉斯加皮帽,跑出門去。在街口快餐店裡,我找到一個投幣電話,一撥通就聽阿書仍在罵罵咧咧,我這邊又穿衣又戴帽又鬼頭鬼腦找打電話的安全地點,她那邊一口氣罵到現在。她說她就得罵給他聽;我問“他”指的誰;她說誰在她電話線上裝“小耳朵”她就請誰聽她的髒字眼兒。她說FBI已在禮拜給她過了“大刑”。我問怎麼個過法。她說跟那麼乏味的人來來回回講那麼幾句乏味的話,還不叫過刑。她告說我:理查·福茨儘量變著花樣問那幾句話,於是那幾句話就是變著花樣的乏味。
哪幾句話?我問。
還不就是我什麼時候認識你的,你在軍隊的活動我瞭解多少。我們是不是常常通訊……最後又說:他們倆人據說是在北京認識的,我說:不對,是在美國認識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認識的!他說:那可能是他倆裝的,我說:那他倆裝得可夠棒的!
我急了,跟她嚷起來:你怎麼幫腔啊?!我們怎麼裝了?!
我沒說你裝啊!……
你不是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