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擊掌為諾時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與他相約飲酒的溫文;也不是洞庭湖上,與他對弈劍風的瀟灑;更不是絕域雪頂,與他執劍對決時的沉靜。
他如是天使,此時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墮落。
他如是月光,此時已遭陰影遮蓋,因憤怒而有了殘缺。
他與他之間,一切成空,只餘下刺骨的敵意。
……“還記得麼?我曾說過,我們會一起飲酒的。”
卻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孫有一絲悵然,他抬頭,正看到殘陽如血,將整個戰場照得透亮。
隆隆的戰鼓,風雷般的炮聲,悲壯的戰號,骨肉撕裂的碎響,嘶啞的慘叫,在這一刻都靜止下來,世界宛如籠罩在一層透明的塵埃中,惝悅迷離。
屍骸遍地,白骨支天,戰車的碎片,城牆的殘垣、敗草、朽木、穢士,碎石在無邊的戰火下熊熊燃燒。
平壤城前的平原上,十里赤地,倭軍與飛虎軍已全軍覆滅,阿修羅之炮漫天炸開,仍在追逐著剩餘的明軍。平壤城癰一片斑駁,華音閣弟子操縱著炮火,他們的鮮血亦染紅了城牆。
那一刻,卓王孫彷彿能看到所有人仇恨的目光。
倭國人恨他。他開啟煉獄的力量,將十萬人命頃刻之間化為劫灰。
高麗人恨他。哪怕他帶領他們取得勝利,保住國家,他們畢生無法忘記臨海君那張猙獰的臉。
明朝士兵恨他。他們奉他為主帥,曾跟隨他血戰,而今他卻不惜用十萬人命,為他的怒火殯葬。
武林人士恨他。他們懷著一腔熱血,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國度,卻因他埋骨他鄉,死不瞑目。
華音閣的弟子呢?他們是否也恨他?恨他將他們拖入這場戰爭,恨他將華音閣千年基業恣意敗壞?
四周寂寞,唯有公主臨死前的話響徹在耳邊,一如命運蒼老的吟哦:“贏得這場戰爭後,你將一無所有。”
卓王孫心中惕然而驚。
殘陽如血,照出滿目荒涼,唯有他還站在戰場上。
這樣的勝利又有什麼意義?
屍體積天,血流漂杵。十里戰火,遍地赤紅。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只剩下茫茫劫灰,在他身側飛舞。
卻是那麼孤獨,寂寞。
如此,他擁有天下,又能向誰誇耀?他令天下縞素,又有誰真正悲傷?他縱然天下無敵,卻能向誰訴說?
第一次,卓王孫的目光竟有了一絲茫然。他低頭時,正迎上楊逸之的眸子。
那眸子中亦住著神魔。
卓王孫良久無語。他知道,多年的爭鬥終於有了結果,他亦可收穫另一場戰爭的果實。
這個溫潤如玉的白衣男子,終於因憤怒而失去了一切風儀、理智、冷靜,變得不再像他,變得失去了可以和自己對抗的風月之姿。
他有信心,可以在三劍之內將他打敗,徹底摧毀,徹底踐踏。讓他清明如月的驕傲,在自己身前化為塵埃。
但不知為何,卓王孫的心中有了一絲痛楚。
痛得連勝利都無法觸控。
不,他不能和他一戰。他不能摧毀他。
他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在這個戰場上,他已失去了一切,如果沒有他,他將永生寂寞。
卓王孫俯視著楊逸之,看著他那張浴血的臉,看著他目光中深深的創痛。這一刻,他的心中竟也感到同樣的痛。他忽然明白,楊逸之一直忍讓,有多麼艱難,多麼珍貴。當楊逸之最終決定對他揮劍相向時,臉上為什麼那麼悲傷。
他突然覺得,在這個男子的創痛面前,一切都不再重要。
這一次,是否該讓他忍讓,換他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