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哪裡,皆有人想為她說媒,也遇過男人愛慕示好,剛開始,她會婉轉說著她在等人,到後來,她不那麼回了,等待兩字,不再掛於嘴邊,她仍是拒絕任何人的感情,維持著愛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裡不再流淚,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個傻子,喃喃低語對自己說話。
她不再說著:負屭,不要讓我等太久。
她不再說著:負屭,快些回來。
他無從分辨這是從她上岸多久以後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變換的速度及次數,他已算不出來,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續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陸路上,被迫成長和求生,吃盡苦頭,嚐遍艱辛。可怕的是,支撐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終卻是將她推落絕望深淵的元兇。
與負屭錯身重疊過的魚姬有無數個,或哀,或喜,或強顏歡笑,或淡淡吁嘆。
她遇過對她心懷不軌的人,也遇過疼她如親生兒孫的善良長輩,她辛勤工作以換取溫飽,不求富裕發達,亦不想成為旁人眼中能幹精練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穩平順地度日,她經歷過戰亂、饑荒、疫病,也面臨過祥和、富足和國泰民安。
她懷念著海,已經回不去的故鄉,她後悔捨棄一切,踩上人界陸路,沒說出口的,似乎該是她後悔認識了他,害她落入進退維谷窘境的男人。
負屭伸手碰觸每一個在他眼前經過的她,他撫摸不到她,這裡的她只是輕煙,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個人孤伶伶在這裡。”他的手指幾乎要撫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這一個她,受僱於一間食堂,負責數十簍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臉上有淺淺紅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廚房工作的年輕姑娘故意挑起爭執而摑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儀的灶頭對魚姬特別關愛照顧,以致於引發姑娘強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頰上紅痕,她與先前每一個她一樣,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記你,從來都不想……”
下一個她,受僱主斥責而低垂螓首,同樣在他指尖可及之處,變成煙。
“我現在才來,還可以嗎?太遲了嗎?你仍願意等我嗎?”
再下一個她,離開了食堂,繼續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見新的人群,適應新的生活,身上僅有的錢財卻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鎮,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直到一個美麗女子對她伸出援手,將她帶進一間當鋪,聘僱她在當誧裡做份小差。雖是婢女,吃食衣著皆遠勝於她先前任何一個工作,當鋪當家脾氣雖古怪,倒也不至於遷怒小婢女,鋪裡婢女們性情良善,待她極好,她在這裡笑容多出許多,而且,當鋪保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外人欺負,覬覦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遠遠,不敢動手動口調戲她。
淺藍衣袂飄飄,她故意不施脂粉,不點朱唇,不特立獨行,在一群藍衫婢女之中,仍是靈秀突出。綴鈿烏絲,在纖挺背脊後方彈動飛舞,她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妍麗姑娘,越發致美。
負屭與這個她穿身而過,和煙霧相融的感覺是冰涼無溫,極似他奔入天際雲朵裡,撲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個她,坐在巖上,長髮披溢如濃墨,洩下了胸口及腰際,在巖上蓄積為一泓發泉。她穿著他的雪白外褂,衣襬掩至她踝間,仍是露出底下一雙裸裎美腿,白玉無瑕,清透得發光,三三兩兩的金鱗點綴,像星辰閃閃映輝,腳掌旁側,還有薄薄小片魚鰭煽動著。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彎彎的月眸及粉唇,瞅著他,沒有眨眼,他不想破壞此時的她,不要看她化為一陣輕煙散去。
“我來接你回去,好嗎?”
他問。明知道她是虛影,他仍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