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三年八月,又到了快要收秋糧的時候。
戶部的官員向各省發出了徵收錢糧的額度。
南直隸多少,浙江多少,湖廣多少,北直隸多少,山東多少……
每到了這個時候,就是扯皮拉筋的時候。
戶部大堂裡,百餘名官吏幹得昏天黑地,噼噼啪啪的算盤聲不絕於耳。
夏元吉捶了捶坐僵了的腰,滿腹怨言:
"遍查歷朝歷代,都沒有比我更窩囊的戶部尚書。銀子見不著,糧食見不著,天下田畝數有多少不知道,人口數有多少不知道,整個一個肓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淵!"
傅友文冷笑道:"可不是麼?皇太子大張旗鼓核查田畝數,查出南直隸隱藏田畝數十九萬畝,誰信?依我看,光松江府都不止這個數。"
戶部主事周長亮:"兩位大人就不要抱怨了,還是先想想邊鎮的軍費開支從哪裡摳出來吧。武定侯郭英來催了三次了,說再不想辦法籌糧籌款,大同鎮和宣府鎮就沒鹽吃了,該整修的工事也沒法整修了。"
夏元吉憤然道:"真新鮮,大同鎮和宣府鎮那麼多軍屯田,連自己也養活不了嗎?哪來的臉伸手向戶部要?"
周長亮說道:"郭英說山西前年和去年大旱,糧食減產……"
夏元吉打斷他道:"把罪過都推到老天爺頭上,這個法子好。他怎麼不提那些指揮、千戶、百戶把軍屯田都佔?"
周長亮低聲道:"夏尚書慎言,小心隔牆有耳。"
夏元吉滿不在乎,"我哪裡說錯了?大不了把我擼了,我正不想幹呢。"
傅友文、周長亮相視一笑。
夏元吉的抱怨一點也不過分。
朱元璋用了近三十年時間,都未能建立完整的財稅體系。
首先佔天下田畝數1/5的軍屯田,戶部就管不著,那是大大小小的軍頭的勢力範圍。
剩下的官田、民田所收的稅賦,也是由地方徵收之後,按一定比例,在朝廷和地方之間分配。地方費勁巴拉收的稅,自然先緊著地方用。
無論古今中外,稅收無非三種,財產稅、勞動稅、消費稅。
在古代,財產稅主要是田稅,勞動稅主要是人頭稅,消費稅主要是鹽稅。
王朝建立之初,人多地少,根基未穩,皇權不能下縣,鄉紳勢力盤根錯節,文盲遍地,識字的都沒幾個,要掌握全國土地的實情,實在是太難了。
以朱元璋之強勢霸道,直到洪武十四年才逐漸推動核田。
為了核田,他把軍隊開到地方上,用刺刀逼著戶部和工部的官員:敢給老子整花活,送你全家上西天。
朱元璋不屈不撓搞了整整十二年,才於洪武二十六年查出了天下田畝數:八百五十萬餘頃。
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不強的時候,土地稅是很難收上來。
原因很簡單,收稅的和交稅的是一個陣營的,大家相互打掩護。
土地稅收不上來,國庫支用,軍費開支,官員俸祿,河道疏竣,主要靠人頭稅來支撐,負擔全壓在平頭百姓頭上。
當時的普通老百姓,主要承擔的是丁役和雜派,出工出力,不賺分文,還得自備口糧。
而地主官紳想方設法偷逃賦稅,甚至不交稅,長此以往,貧富差距越來越大。
碰上災荒之年,平民為了活命,要麼將本就少得可憐的地賣了,要麼抵押土地向地主借高利貸。
最終結局都是土地越來越向地主官紳集中,朝廷的稅基會變得更小。於是出現財政危機。
朝廷為了運轉下去,只能專找軟柿子捏——繼續向貧民加稅。
貧民不堪重負,鋌而走險造反,大量人囗死亡,土地兼併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