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你不唱歌的話,不驚醒這黑夜的話,就永遠也走不出呼藍別斯了。這重重的森林,這崎嶇纖細的山路,這孤獨疲憊的心。
夜行的人,若你不唱歌的話,你年幼的阿娜爾在後來的所有清晨裡就再也不能透過氣息分辨出野茶葉和普通的牛草。你年幼的阿娜爾,你珍愛的女兒,她夜夜哭泣,她膽子小,聲音細渺,眼光不敢停留在飛逝的事物上。要是不唱歌的話,阿娜爾將多麼可憐啊!她一個人坐在森林邊上,聽了又聽,等了又等,哭了又哭。她身邊露珠閃爍,她曾從那露珠中開啟無數扇通向最微小世界的門。但是她再也打不開了。你不唱歌了,她一扇門也沒有了!
要是不唱歌的話,木屋邊那古老的小墳墓,那個七歲小孩的蜷身棲息之處,從此不能寧靜。那孩子夜夜來找你,透過你的沉默去找他的母親。那孩子過世了幾十年,當年他的母親下葬他時,安慰他小小的靈魂說:“你我緣分已盡,各自的道路卻還沒有走完,不要留戀這邊了,不要為已經消失的疼痛而悲傷。”但是,你不唱歌了,你在黑夜裡靜悄悄地經過他的骨骸,你的安靜驚動了他。你的面龐如此黑暗,他敏感地驚疑而起。他頓時無所適從。
要是不唱歌的話,黑暗中教我到哪裡找你?教我如何回到呼藍別斯?那麼多的路,連綿的森林,起伏的大地。要是不唱歌的話,有再多的木薪也找不到一粒火種,有再長的壽命也得不到片刻的自如。要是不唱歌的話,說不出的話永遠只哽咽在嗓子眼裡,流不出的淚只在心中滴滴懸結堅硬的鐘乳石。
我曾聽過你的歌聲。那時我站在呼藍別斯最高的一座山上的最高的一棵樹上,看到了你唱歌時的樣子。他們說:“唱歌吧,唱歌吧!唱了歌,熊就不敢過來了。”你便在冷冷的空氣中陡然唱出第一句。像火柴在擦紙上擦了好幾下才“嗤”地引燃一束火苗,你唱了好幾句才捕捉到自己的聲音。像人猿泰山握住了懸崖間的藤索,你緊緊握住了自己的聲音,在群山間飄蕩。我就站在你路過的最高的那座山上的最高的那棵樹上,為你四面觀望,願你此去一路平安。
我也曾作為實實在在的形象聽過你唱歌。還是在黑夜裡,你躺在那裡唱著,連木屋屋簷縫隙裡緊塞的乾薹蘚都復活了,溼潤了,膨脹了,迅速分裂、生長,散落肉眼看不到的輕盈細膩的孢子雨。你躺在那裡唱,突然那麼憂傷,我為不能安慰你而感到更為憂傷。我也想和你一起唱,卻不敢開口。於是就在心裡唱,大聲地唱啊唱啊,直到唱得完全開啟了自己為止,直到唱得完全離開了自己為止。然後我的身體沉沉睡去。但這樣的夜裡,哪怕睡著了仍然還在唱啊,唱啊!大棕熊你聽到了嗎?大棕熊你快點跑,跑到最深最暗的森林裡去,鑽進最深的洞穴裡去,把耳朵捂起來,不要把聽到的歌聲再流出去。大棕熊你驚訝吧,你把歌的訊息四處散佈吧!大棕熊,以歌為分界線,讓我們生活得更平靜一些吧,更安穩一些吧……
OK,親愛的,哪怕後來去到了城市,走夜路時也要大聲地唱歌,像喝醉酒的人一樣無所顧忌。大聲地唱啊,讓遠方的大棕熊也聽到了,也靜靜起身,為你在遙遠的地方讓路。
第3節: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
在吾塞,一場又一場漫長的下午時光,我們在森林之巔的小木屋中喝茶。雪白的羊油舀進滾燙的黑茶,堅硬的乾麵包被用力掰碎,泡進茶水。泡軟了之後,錫勺攪在碗裡,慢慢舀啊舀啊,一口口吃掉。那麼安靜。風經過森林,像巨大的靈魂經過森林。敞開的木門外,森林在視平線下方。天空佔據了世界的三分之二,它的藍色光滑而堅硬。這時斯馬胡力說:“這個木頭房子麼,夏天是人的,冬天,是熊的。”
六月,我們來到這裡。我們的駝隊穿過森林,一路向上,向上,緩慢沉重地走著無窮無盡的“之”字。終於來到這最高處,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