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黝黝地看不清道路。唐青挑一盞燈籠,躬著腰在前引路。亭臺樓閣都成了黑幕中的一抹黑色。唯有遠處東籬臺上火光點點,與燈籠搖曳的微光遙相呼應。
這片園子真是落寞了。
葉十一還記得自己初到長安那年,第一次進入這片園林時候所看到的繁華景象。這裡有一座樓臺,在那裡他幾乎要拔劍刺向那個男人;這裡有一座亭閣,曾經他與趙瑟在此相擁而眠。一樓一閣,承載著並不十分愉悅的回憶。而今荒草蔓藜,人去臺空,依舊是並不令人十分愉悅的。
隨行的飛魚衛漸次散開,隱匿於黑暗之中。“沙沙”的腳步聲愈來愈少,終於漸漸止於無。“主上,東籬臺到了。”唐青小心翼翼地說道。
“唔……”葉十一從沉思中醒來。這個時候,他的身邊除了飛魚衛指揮使高雁,沒有潛伏的衛士還有幾十名。於是他側目看一眼高雁,吩咐道,“你們留在這。”然後取過高雁獻上的寶劍拿在手裡,仍只由唐青在前打著燈籠,踏上東籬臺。
高雁心中著實鬆了口氣,打著手勢命令手下將東籬臺嚴密地保護起來,遠遠地——這個距離很重要。只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藥,沒有哪個傻瓜希望密切參與到主君的隱密中去。那雖然榮耀卻往往需要用自己的性命以奉獻忠誠。高雁只是個特務頭子而已,他既沒有成為歐陽憐光式文臣的偉大追求,也沒有成為宇文翰式武將的豪邁情懷,他對自己目前的地位與待遇還尚算滿意,所以更願意將自己的忠誠奉獻在其他地方……
東籬臺上空蕩蕩。器物擺設都蓋了白布,只有巨大的箱籠橫七豎八從遊廊一直襬到露臺。露臺中央點一盆燎火,兩名僕童跪在火旁,一面抹眼淚,一面從翻開蓋子的木箱中取出一些畫卷珍玩填進火裡。那些希世之寶便在火苗的闢啪聲中漸次成了飛灰……迷人眼,然後如煙散去。稍遠一些,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迎風站立,揹著手發出輕聲的嘆息。
葉十一走到火旁,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而後,他向唐青伸出了手。唐青忙捧出一個尺長的匣子來。葉十一將匣子拿在手裡,擺弄片刻,終於打來了來。裡面是一卷泛黃的白帛,抖開來,一名雙手舞劍的少女躍然而出,隨風舞動。
此時,背立的中年男子早已聽到動靜,踏著優雅的步子走來。他姿態優雅地下拜,操著如沐春風的口吻作一自我介紹:“臣謝氏子奕,祝殿下安泰。”葉十一不理會他,他也能孤芳自賞,優雅地再拜而後起,高貴得一塌糊塗,以至於能夠讓人忽略他的小短腿。
葉十一木然鬆開手指,少女隨著白帛飄然墜於火上,火苗騰起一卷,音容笑貌,便都沒有了。
謝奕站起身,陪著葉十一看那圖化為灰燼,半是唏噓,半是欣慰道:“十七去時,檢點生平珍愛,唯一所缺者,便是這公孫大娘舞劍器圖,而今終於無所撼了。”他說著深深地注視了一番葉十一的容顏,感慨道:“見到殿下,仿若見到當年的十七。您和他長得真像。”
這一番既高貴又親切,既崇敬又熟稔的告白算是把葉十一徹底激怒了。心頭留存在記憶裡親生母親微薄的印象而來的淡淡憂傷席捲而空,只餘憤慨與不甘也無可奈何的烈焰空燒心肺。
“長得像那種敗類究竟有什麼好光彩的?”葉十一的目光向劍一樣射向自己血緣上父親的舅舅,大加指責與鞭撻,“如果你們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要見我,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的話,那你現在可以滾了!”
謝弈不為所懼,當然更不可能滾。如謝氏這種傳承千年的古老家族,無論出擊,對峙還是屈膝投降,都是有其深厚底蘊的。沒有比高貴者更高貴,比無恥者更不要臉的水平,那是不可能被派出來作代表的。現在,這個作為代表的各中翹首,就是謝奕。他躬了躬身,糾正道:“不是的,殿下,請您不要動怒。我們只是向您奉獻忠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