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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自己的伊甸園成為一片屠宰場時,我們不知道詩人的心裡有何作想。也許這血淋淋的報復正是烏托邦王國的鐵的邏輯。為了捍衛理想的純潔性和堅定性,哪怕犧牲再多的生靈也在所不惜,生命算得了什麼東西,比較起詩意的終極性價值,簡直微不足道。在顧城的理念中,他已經等同於整個世界,他的意志具有絕對的意義,世界的一切必須為他而存在,為他所創造、所追求的理想而存在。

不過,要維持想象中的世界純潔性,除了用暴力之外,還能指望什麼更可靠的工具呢?有人認為顧城有“斧子情結”。的確,木匠出身的詩人最大的癖好是將家裡的利斧磨得光光的,最樂此不疲的是替朋友們磨快鈍刀。最令人驚奇的是顧城送給謝燁的定婚禮物是一把匕首,這既暗示了兩人關係的某種性質和謝的宿命式悲劇,也頗能說明詩人的理想王國除了教主本身的魅力之外,還要靠什麼得以維繫。

事實上,任何烏托邦只有當其以純精神的形態存在時,才是美好又富於詩意的。一旦它的發明者突然異想天開地要將之付諸實踐,多半要伴之以血腥的暴力。道理很簡單,在那個烏托邦王國裡,只能有一種意志,這就是教主的意志,其餘所有的生命只有為其奉獻時才能顯示出存在的價值。而教主的邏輯用韋伯的說法是隻有信念倫理,而決無責任倫理;他只對自己堅定不移的信念負責,至於別的什麼不過是奔向那個宏偉目標途中可以隨便踐踏的小草而已。

要維持這樣的烏托邦王國,自我封閉、離群索居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前提。顧城出走異國他鄉如今看來並非偶然,他只有擺脫一直糾纏他的熟悉母語、遠離像他一樣的黃面板、黑頭髮的同胞才得以確立自我的中心。在那個語言不通的海島上,拒絕說英語的詩人以他神秘的微笑與世俗隔開了一道不透明的鐵幕。憑藉這道鐵幕,給外界不明真相的人們以一種詩意般的想象空間。

不僅教主有必要保持與世隔絕,而且他的臣民們也應如此這般行事。我們看到,顧城與謝燁的最初裂痕就是由此發端。對此小說《英兒》有清楚的交代:“顧城的理想是要摒棄一切社會生活,甚至更進一步,要把桃花源化為太虛幻境。而他的妻子則在現實的絕壁面前,感到應當還是過一種比較正常的生活。她不顧丈夫的反對,開始與人交往,……顧城卻感到他正在滑向社會的途中,他把理想寄託在一直與他通訊的英兒身上。”英兒來了。詩人王國的危機因為出現了浪漫的妻妾和睦局面而暫告緩和。但是顧城所懼怕的依然是英兒與外界的交往。尤其是那個充滿了世俗情慾的洋“老頭”,更令詩人感到一種棋逢對手般的威脅。最後,英兒果然背叛了顧城,隨“老頭”私奔而去。

書中的顧城決定自絕。這的確是對詩人的毀滅性一擊。這不是簡單的情場失意,而是烏托邦王國在世俗社會面前恥辱的“滑鐵盧”。詩人的魅力竟然抵不上一個俗不可耐的洋“老頭”,這一“信念危機”摧毀了顧城的所有自信,他的全部賴以生存的根基。既然精神已經遭受重創,那麼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顧城:在詩意與殘忍之間(3)

至於現實中的顧城還能活下去,肯定與謝燁的支撐有關。謝成了他存在理由的唯一依據。詩人需要隱居般的生活,但他不可以沒有信徒,如果謝也背叛了他,那麼就像當初詩人殺雞一樣,必須玉石俱焚,用鮮血和生命來縫合烏托邦王國的破裂,奠祭詩人的純潔信念。

於是,悲劇按照它自身的邏輯走向了終幕。為生活所迫,謝燁與顧城準備假離婚,恰在這時,謝的追求者“大魚”來到了海島。在神經錯亂的顧城腦海中,出現了最後一個叛徒的影像,搖搖欲墜的詩人王國轟然倒塌。為捍衛烏托邦理想的純潔和尊嚴,為維繫“太虛幻境”的絕對秩序,詩人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利斧。

三、最後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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