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仁撩袍準備下跪的時候攔住了他,說道:“艮老,你是老前輩,我還年輕,這個禮可當不起!”
但倭仁那肯“廢禮”?到底紮紮實實地請了安。關卓凡竟不受他全禮,長揖到地,還了半禮。然後攙著倭仁的手,一起走進了正房。
老倭仁如芒在背,渾身的不自在。
賓主坐定,關卓凡見四壁蕭然,暗暗點頭。
略抿了一口茶,關卓凡說道:“我和叔平新領了‘弘德殿行走’的差使,驟膺艱鉅,深恐力有不逮;艮老士林宗鏡,久任帝師。特來請益。”
如果只有翁同龢一人,倭仁一定長篇大論,而起頭的又一定是“辨學術當恪守程朱,以外皆旁蹊小徑,不可學也”。這個“旁蹊小徑”,自然是陸九淵、王陽明,於是便開講“朱陸異同”。
接下來,還會誨人不倦,要翁同龢“端莊靜一”、“涵養本源”、“察幾慎動”、“克己復禮”,等等。
可關卓凡在座。倭仁能說什麼呢?難道說。這個“兵事、洋務”,泯滅華夷,教壞皇帝?
倭仁只會發“議論”,其實並不善“言辭”。現在被關卓凡堵在家裡。情形彷彿同文館一役。被恭王“請君入甕”一般——他還不曉得。恭王的“請您來做”,其始作俑者,就是面前這位關貝子。
憋了半響。老臉都快憋紅了,方才訥訥地說了幾句,言不由衷,自個也不曉得自個說了些啥。
關卓凡倒也不在乎他說了些啥,一律口稱“受教”,然後向門外喊了一聲“來呀”。
貝子府的聽差掀簾而進,手裡捧著一個包裹。
解開包裹,裡面是一隻木匣;開啟匣蓋,關卓凡小小翼翼地,從裡面取出一本紙頁泛黃的書籍來。
倭仁老眼雖花,卻也心中一跳:像是宋版書!
關卓凡將書放在倭仁面前,封面上大大的三個字:近思錄。
倭仁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關卓凡微笑道:“前幾日,得了一本宋版的《近思錄》。我想,艮老儒林領袖,理學宗師,這本書,只有在艮老這裡,才算得其所哉。”
如果關卓凡拿出的是銀票,莫說你個貝子,就是親王,倭仁也會當場峻拒。
可是,這是《近思錄》,是宋版的《近思錄》。
《近思錄》為朱熹和呂祖謙合著,輯錄所謂“北宋五子”——周敦頤、程顥、程頤、邵雍、張載——的學問精義,其編排依朱、呂的理學思想體系,算是盡括了源於周敦頤的程朱一脈的理學學術主體。
程朱為倭仁所宗,宋版《近思錄》,開卷即聞先賢呼吸,老先生怎麼能夠不激動?
倭仁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不要”的話來。
關卓凡又隨便聊了幾句,便說“天色已晚,不便再擾”,於是和翁同龢起身告辭。
倭仁送出大門,看著二人上轎而去。
良久,長嘆一聲。
言路上對小皇帝功課“改良”的“反應”,如期發生了。
只是,雷聲小,雨點更小。
上摺子的不止一個,但大多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明確表示反對的,只有一個叫孫東謀的,詹事府的右庶子,正五品。
略出關卓凡的意料,此君首先反對的不是“洋務”,而是“兵事”。
孫東謀引經據典,先說,“《六韜》有云,‘聖人號兵為兇器,不得已而用之’”;又說,“《老子》三一章,‘夫佳兵者,不詳之器,物之惡也’”;接著再說,“本朝王念孫考,‘佳’字實為古‘唯’字,則‘唯兵不詳’,古聖明訓。”
然後來了一段很搞的,“亞聖曰,‘君子遠庖廚’,不忍見禽獸之將死也,況乎人為萬物靈長,塗炭僵仆,肢體分裂,能不衷懷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