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頭鴟鴞無法言語,只在聽了此話後,原本溜圓漆黑的瞳孔,隱約可見地收縮了一下。
雜役分明老眼昏花,卻將它的反應極清晰地納入眼底,帶著毫不驚訝的微笑,緩之又緩地側過臉,凝視著高處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萬千:「我說怎麼總覺得這一日過得尤其長……長得沒個盡頭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撿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鋤頭,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領著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樓的臺階……
每日睜眼,都會莫名生出一種枯燥的疲倦。
司馬揚聞言至此,拈著下巴上花白的青須點了點頭,沉吟道:「看來作為主要的被施術人,在這個幻術之中,他到底還是有一些記憶的。」
一頁書冊若反反覆覆撕個七八回,邊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會留下痕跡。
老雜役唇角猶凝著笑意,帶著點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這把歲數了,還能有機會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山精妖獸……也不算沒白走一遭。」
他笑過之後,眼角縱深的紋路隨著神情漸次撫平,沉靜地開口:「你會這麼做,是因為我活不到明日了,對嗎?」
蹲在桌沿上的山鴞表情仍舊木訥,卻終於細微地扭動脖頸,自咽喉中發出一聲不明所以的「咕咕」。
雜役是萬千人族裡一個尋常又普通的小角色。
他年輕時不知有什麼樣的際遇,中年時又不知有怎樣的經歷,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陳的過往。
如今年歲到老時孑然一身。
無兒無女,也沒有眷屬至親,獨自簡居在客棧的耳房中。
這個人,平凡、孤獨,毫不起眼。
成日裡只一心地蒔花弄草,照顧魚蟲鳥獸,像每一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家一樣,喜歡曬曬太陽,與鄰裡左右閒談嘮嗑。
或許是沒有後代子嗣的緣故,他就總愛對著那些上門來討食吃的貓兒狗兒話家常,宛如把它們當做自己的後輩。
會問它們今天去哪裡遛彎了,問它們幼崽長得好不好,精不精神……碎碎叨叨的言語恐怕沒幾隻能聽懂,卻也不妨礙他念上一整宿。
他認識在這條街徘徊的每一隻貓,也給所有的鳥獸們起好了名姓,連同樣花色的貓狗,都能從五官的細小差異中分出區別來。
鴟鴞就時常聽見這個人族的老頭對自己嘮叨。
它尚未開智,從不知對方說的是什麼,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愛吃自己捕來聊表謝意的美食。
但它知道死亡是什麼意思。
死亡,就是萬物的終結。
沒有思想,沒有舉動,也不會再有莫名其妙聽不明白的碎碎念。
可它不想讓他就此終結,它想讓他活著。
見對方仍無反應,老雜役並不介懷地一笑。
「無論是不是你,我都很感激……」
「多謝讓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能再苟延這麼些時日。」
他目光未曾轉移,氣息輕而淺,彷彿僅有那麼一絲力氣支撐著身體說下去。
「不過現在……我只願順應天道地消亡。」
小椿眨了一下眼。
頭頂上的梧桐驀地窸窣而晃,將枯葉與清風送過她臉旁,沾著深夜裡涼薄的濕意。
「小鳥啊,我們人呢,常會把什麼……『若天天都是最愉快的那一日就好了』這類話掛在嘴邊。但其實,某日某時之所以難忘,只因為那一天無法重來,故而它才彌足珍貴;永續不變的時光是很可怕的,再美好也會由新鮮變作腐朽,由腐朽變成惡毒。[注]」
他日復一日地沐浴陽光,日復一日地栽花種草,日復一日地說著同樣的話,同樣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