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是為著籌備著結婚的事,來請叔惠做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裡去的,並沒到叔惠家裡去,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裡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門口還掛著招牌,開了一丬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衖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裡,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著。這是她後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透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裡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著,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
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著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象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著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著他不出三四天內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裡想著,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著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溼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著,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