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1]……我夢見了三座仙山,雲霧繚繞,我站在崖壁之上,眺望這大好江山。”玉秋實閉著眼睛,緩緩地道,“有歸雁自南方來、硝煙自北方起,我聽見鳴金聲、箭矢破風聲,還聽見酒液傾倒、一曲《滿庭芳》……玉山傾頹上雲去,江湖滿目是春風——你說,這算不算得上一個好夢?”
兩人之間忽地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宋瀾才開口,聲音很低,聽起來似乎有些傷心:“老師,你後悔了,是不是?”
“玉山傾頹上雲去,江湖滿目是春風……”他又唸了一遍,笑起來,“這是皇兄的詩、皇兄的江山,當年老師說,你永不言悔,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
玉秋實不答,只抬頭看去,詔獄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銀白光束傾倒而入:“今日月色定然極好,你來時可抬頭一顧?”
宋瀾一怔,答道:“不曾。”
玉秋實連連搖頭,道了幾句“可惜”。
他捋須一笑,淡淡道:“若論悔,我這幾日驚覺一生可悔之事實在太多,索性不悔。子瀾啊,你又何必問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來見我,只想知曉皇后對我說了什麼。”
宋瀾道:“請老師賜教。”
玉秋實道:“皇后對我說,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她會竭力為我保貴妃性命。”
宋瀾一怔:“只是如此?”
玉秋實大笑:“不然如何?”
宋瀾猶自不信,慢條斯理地道:“老師從前多番對我說……”
玉秋實道:“是啊,我曾多番對陛下說,陛下都不信,此時再說,又有何意義?無論皇后是臥薪嚐膽,還是委實不知,陛下心中定然已有對她的處置了,老臣去後,她知與不知都不要緊,何需多言?”
不等宋瀾開口,他便繼續道:“皇后實在不必多說什麼,在我決意襄助陛下那一日,便已懷焚身之心,我原以為陛下是懂我的。”
宋瀾從地面上爬起來,拂去了手心所沾的乾枯稻草。
或許是知道再問不出什麼了,他便沒有多言,只是整了整衣襟,朝玉秋實跪了下去。
額頭砸在稻
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學生今日叩別,一拜老師為師禮。”
玉秋實不躲不閃,眼瞧著他行了大禮。
“二拜太師執臣節。”
“三拜……自白知我,縱不能君臣相惜,亦是忘年知己。”
宋瀾叩首之後抬起頭來,只這三拜,他額上竟泛了一片淤青。
玉秋實低頭看著他,眼神閃爍,一時之間不知該痛該悔。扶植這個孩子上位,他當真做錯了麼?先帝那樣仁善,邊患拖了十年,拖得王朝外強中乾、風雨飄搖,一眼能看穿未來數年之硝雲哪!先帝決心不夠,他便以鐵血奪嫡,破天汙血自皇城的玉階上奔湧而下時,他都不曾不覺得後悔,宋瀾這些年對外用兵強硬,他不該後悔的。
然而落薇所言,卻是一字一句戳上心來。
賦稅、民生、風氣、教化……這些詞在他耳邊紛亂響起、天花亂墜,她告知他先帝駕崩的真相,就是為了叫他承認,他不顧青史筆墨、不顧生前身後所做出的犧牲,根本是一個錯誤過頭的決定。他欲成聖,悟到的道是幽冥鬼道;欲捨身,捨出的身是負恩寡身。
如何才能對得起玉山上雲、江湖春風?
跪在他面前的玄衣天子,會以他從前所讚賞的詭譎將王朝帶到何處去?
來不及後悔了。
宋瀾尚還年輕,縱然心思叵測,但終歸不得教化,他死之後,宋瀾若順勢除了皇后,定會在五年之內鑄暴君之聲。四野的安平,豈能統統託付於兵刃?國朝之中的穩定與民心,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