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前身(三)
煙蘿取了一塊薄綢為她披上,見她在睡夢中仍舊眉心緊蹙,又從內室捧出一個青釉蓮花形香爐,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縷飄拂的煙來。
離開內室時,她匆匆一瞥,見那盆角落裡的病梅已經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經與樹幹顏色混為一體,幾乎瞧不出來了。
它在陰暗之處,狀若死去,誰知內里居然還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過之後,也覺得愉悅起來,搬了一把漆紅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著木窗的雕花賞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作,卻不想起身,只是懶懶地趴在窗前,見她良久靜默,突然開口問道:“你說,步筠去時,心中恨過我嗎?”
煙蘿笑笑,反問道:“如果當年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將一切告知於你,你會恨我嗎?”
落薇嘟囔道:“那怎麼能一樣,如果我什麼都不曾知道……哪裡還有當年和現在……”
煙蘿仰著頭道:“我也想問你,人世有這樣多可堪留戀的事情,當年的你,還有如今的步筠,為何能夠決意捨去?”
落薇伸手在小几上胡亂摸了一通,撿起一隻空酒盞來,拿在手中敬她:“我問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麼?”
煙蘿見她酒盞拿倒了,於是伸手幫她正過來:“我一定要活下去,為所有人報仇。”
落薇反而將酒盞塞到她的手中:“說得好,我當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來,睏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時候,兄長偷偷去了北幽,我頂了兄長的名字,跟著靈曄一起去許州正守先生的書院裡讀書。許州當年鬧了飛蝗,書沒讀幾日,他便主持起賑災來。我們在那裡住了三個多月,一切都平靜後,也是月圓的夜晚,他帶我去許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煙蘿靜默地聽著,這個故事她從前並沒有講過。
“他說,此生願為了我的國、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長在汴都城中,聽了那樣多的聖人訓誡,可一切對於我而言,還是那麼虛無縹緲,直到我們走在許州的道上……路邊的樹葉滴著清晨的露水,過路人來往匆匆,扛著很重很重的鋤頭,卻一路都在哼小曲,飛蝗被控制住了,田裡的莊稼剛剛開始抽穗。有個大娘與我擦身而過,我聽見她說,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實事,等到秋末豐收,就連小女兒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個時刻,我忽地覺得心中好喜悅、好平靜,抬頭看去,煙中列岫青無數[1],朝陽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就那麼在天地之間門緩緩地走著,我想,原來這就是書中的江山,這就是我們的社稷啊。”
聽到此處,煙蘿眨了眨眼睛,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頰側居然掛了一行眼淚。
落薇面上也泛起一個笑來:“我與他一起立誓,說人生一場,上天恩賜,給了我榮華和機遇,我們便要有這樣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虧了這誓言,那一夜我握
劍的時候,遲疑了片刻。”
有云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煙蘿等著聽她接下來的言語,卻久久無聲,她側頭看去,發現落薇這次是真的睡著了。
她自己卻毫無睡意,在窗前繼續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几上撈一盞酒來喝,卻發現那幾壺酒都被她喝得一乾二淨,沒有喝盡的全打翻了。
煙蘿哭笑不得,將那些酒盞重新擺正之後,又把落薇身上披著的薄綢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聽見她在夢中重複了好幾遍那句“上元安康”。
煙蘿想,無論是清醒還是昏睡時,她應該都很後悔,當年沒有隨著人群喊出這句話罷。
落薇反反覆覆夢見那個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滿街花燈照得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