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還怨恨她嗎?”
沈嵁還不說話,微微抬起頭來望著父親。凌鳶坐在他身後,只見一方背影,並不能窺到當時當刻他究竟是何形容。
倒是沈彥鈞看似侷促地撇過臉去,忽抬手擺了擺:“罷了罷了,不說這些,惹你難過咧!”
沈嵁又俯身一拜,十分鄭重。
凌鳶明白,沈嵁不會再回沈家去了。沉默即是拒絕,毫無轉圜。
私心裡,她竟覺得竊喜。不僅僅因為當年事她聽過後厭棄了沈家這種所謂高門大戶世家望族,大部分的理由是她不想沈嵁走。不捨得!怕他走了不能回來。
看不見沈嵁的日子,於凌鳶來說已不可想象了。
“唉——”沈彥鈞嘆得苦澀,“說到底,錯都在我!”
沈嵁還伏著,似對親恩的告罪,也宛如斬斷一切的告別。
沈彥鈞再次伸出手,終於敢落在兒子腦後,小心地撫著。
“可憐我兒啦!為父這趟便是個路過,家裡不好離開太久,明日就回轉。你與晴陽住在這裡爹本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前年寧國府的事你杜小叔後來都與我講過,你身子不好,晴陽武功差,江湖事以後還是少管。我兒活得不易,爹想你後半生可以平安。”
“關心則亂,人是一家人,事無分兩家。別人家的事,我不管。”
“是啊,都是一家人!”沈彥鈞眸光慈憐,“她也是。並非是要你立即回心轉意,只偶爾再想想她的好處。她真的老了,恐怕時日無多。過去她做的不對,這裡頭多一半其實是爹不好。看在她好歹養育你一場,便只當是份施捨,能在她臨終前去見一面已然足矣!這家族宅門你舍了倒清淨,總是爹虧欠你太多,豈會強求你再去繼承?然而再恨再厭,擺不脫的,你總是沈家的子孫,這血脈永遠不會變的。嵁兒,走得遠了還記得回來,莫斷了回家路!”
凌鳶聽著這些肺腑之言,不經意鼻頭髮酸。抬眼再看沈彥鈞花白的頭髮,恍惚比剛進院時顯得蒼老許多。心裡頭細算算,想他也不過五旬之人,知天命順了天命,天命摧情摧心,摧得人崢嶸斂藏,就剩了一副縮水乾癟的臭皮囊,跟出生時一樣皺巴巴。小丫頭心裡驀然一陣唏噓!
“子孫……”
聽沈嵁喃喃念著這兩字,凌鳶以為他被打動了,要回家去。她還是捨不得,不過看著眼前的沈彥鈞,凌鳶又想沈嵁也許是該回去的。當成了斷也罷,回去再看看,再聽聽,好好想一想。
然而沈嵁落落起身,神情怔忪直去了偏室。出來時,雙手赫然捧起一柄僧刀。
凌鳶認得的,那是三爺爺年輕時涉江湖所使的兵刃。純鋼鍛造,單刃無鋒,無血槽無刀銘,三爺爺說武為戾氣,刀是戾氣的具象,要什麼銘?取什麼巧?
但無鋒的刀仍舊可以劈斬,用刃口劃開前路,舔血露芒。
沈嵁回刃將刀擔在頸側。凌鳶驚起!沈彥鈞大駭:“嵁兒莫做傻事!”
卻誰都快不過決然的心思。刃過腦後,無聲削斷一頭烏髮,飛揚揚落在席上,似一場漫不經心的撒筆潑墨,繪得幅前緣了盡亂紛紛。
“莫無心在佛門,無祖無根,回頭無岸。一世親緣莫無無以為報,髮膚還你,命欠著,沈公此去一路珍重!”
拾起的發輕飄飄呈在父親膝前,沈嵁的眉眼是冷的。
如何能收下?
一刀不去命,卻斬斷了情斬斷了念,徒留下你不來我不往的涼薄。沈彥鈞踉蹌自去,涼了心。
凌鳶跪在地上,一點一點用手攏起散落的斷髮。髮絲好長啊!髮色好黑呀!黑得發暗,沒有光澤。
“煩惱絲惹煩惱,斷了煩惱絲,煩惱心中繞。難了難了,世人煩惱我遭殃,拋開煩惱還煩惱!可惱,可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