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平穩的呼吸裡吐出長而重的嘆息。
“你這個弟弟,從來都沒有聽過哥哥的話。”手指輕輕揩去晴陽臉上即將滴落的淚,呢喃聲裡合起了雙眼,懶得再看再聽。
後來呢?
——沈嵁不自覺笑了一下,心緒在回憶裡靜了,暖了。
那裡有凌鳶稚氣未脫的笑顏,嬉皮油滑地問他:“莫無居士,你討厭我不?”
沈嵁不明白小丫頭的意圖,神情木然地搖了下頭。
“那你陪陪我唄!你看我爹當主做得,成天忙得腳不沾地,得了空兒還不趕緊跟我娘膩歪在一起?其他叔叔伯伯就連晴陽舅舅也不能總顧著教我一個。爺爺們老了,我們小輩的不好使他們太勞累。先生人不錯,就是太八股,教的東西我不感興趣,我想學的他又不懂。弟弟妹妹倒是願意黏著我轉,可他們比我知道的還少。噯,缺啥來啥!我缺個文武雙修德才兼備的玩伴兒,你就來了。你說你知道那麼多,本事那麼大,就算教我寫字都比個坑爹的先生強。關鍵你長得比他好看太多啦!我見著你比見他心情愉悅。反正你也說不討厭我,嘿嘿,那就這麼定了!”
小丫頭老氣橫秋嘰歪了一堆,末了自說自話說定了,沈嵁倒是聽得明白,可那一臉糾結擰巴,卻不是要應承下來的樣子。
凌鳶又幾時容人推辭?她要做的事,必然是瓜不甜都要強扭。她只要瓜,不要甜。
“你不用愁,我不要你勞心勞力,就我過來想到什麼便問,你懂的就教我一下。可千萬別給我留功課,反正你又沒力氣批改,看完估計也能氣死,就甭費那事了啊!”
說完從床沿蹦下來,替沈嵁把毯子扯平掖好,一臉關懷備至:“說這麼多話,你也該累了,歇吧,回頭找你玩兒啊!”
目送小人兒離去,沈嵁久久坐著,板著張臉面色鐵青。
他心裡覺得,自己大約是沒睡醒,做噩夢呢!
過了兩個時辰,凌鳶果然又蹦蹦跳跳跑進來,手裡還捧著文房四寶,他就覺得自己這噩夢真是做得好長!
就這樣,沈嵁莫名其妙成了凌鳶的玩伴、先生、武指,後來還兼了保鏢。
一想到那時候自己來凌家還未到半年,沈嵁就懷疑凌鳶究竟是單純想救自己的命故意找託詞,還是小小年紀情竇初開心智成熟得太早了。然而又想到當年自己容貌尚好,凌鳶若傾心託付,興許真是喜歡晴陽以致於移情在自己身上,沈嵁不免還有些失落。
誠然,如今他半邊臉被火燎了,一隻眼也瞎的,風流倜儻是挨不上了,不嚇人一激靈已算得人家鎮定。但倘若遮起毀了的半邊,另半張臉卻仍舊儒雅清俊,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這兩年陪著凌鳶在江湖裡走,人們認識了他,卻不熟悉這個彷彿橫空出世的儒俠的來歷過往,便捏了個諢號喊他是“半面佛”。意思說他宅心仁厚起來不像人,發狠殺人的時候也不像個人。半面佛陀半面修羅,誰都不敢更不想看見沈嵁惡鬼修羅的那半張面孔。
凌鳶則與他正相反,江湖人都尊她是“小閻王”。因為不管行善積德還是除惡衛道,她都喜歡罵人。好人壞人一道罵,有時還一道打。她說沒本事充什麼好漢?沒是非裝什麼聖母?沒見識扯什麼正義?爛好人比惡人更可惡!沽名釣譽貪人一聲好,實際屁事兒沒幹,動嘴不動腦,長心可沒長良心,簡直臭不要臉天下無敵。
世間事總是有正有反。喜歡他們倆的都說一個穩重一個伶俐,外貌相配身份相襯,實在一雙璧人。至於心懷惡意的,少不得拿沈嵁的年紀還有他的殘疾做文章,有說凌鳶鬼迷心竅的,也有拈酸惡毒者,更造謠說沈嵁定然用了藥施了術白佔了這一個風華正茂的凌家少當主,凌家吃了啞巴虧。
蜚短流長不當真,凌鳶活得瀟灑,一貫入耳不入心。她也不許沈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