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 (第4/5頁)

宜興紫砂壺。灶上在蒸銀耳,我母親聽著自己的念頭在溫火上咕嚕咕嚕作響,又化成稠厚的白霧,漫卷在四壁油煙的灶房間裡。我佩服我十九歲的母親,在那樣的關頭還沒慌得把開水倒到自己手上。她仍聽任自己的念頭不緊不慢地咕嘟著:他倆你更愛誰?突然她又一想,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有閒情逸致去想“愛”這種無用的字眼?她判斷李師長今天一定不是順路,而是專程來的。那就是說,他心裡已打定了某種主意。他剛才要她同他一道搬家,意思是他和她要有個共同的家了。

她這樣就把自己的處境弄得很清楚。她便跑到三樓,向房東太太借用了電話。她給魏小姐打了個電話,請她轉告劉先生不必來接她了,她在外面還有幾樁小事要辦,辦完事她便自己直接去機場。魏小姐覺得奇怪,問:你不可以自己跟他打電話嗎?我母親說:他的電話線忙啊,我打不進去!我又馬上急著要出門。

此刻不聽到劉先生的聲音,她便繼續對李師長偏心。她總是對李師長偏心,對此她是沒辦法的。

她把茶端給李師長的時候,抿嘴一笑。

李師長意思意思地呷了一口茶,又來摟她。我母親覺得這個軍人摟得她非常舒服,遠比劉先生摟得對勁。她說,等一下,差一點兒忘了。她拿出一疊白手帕,一共七塊,每塊角落上都繡了個“L”,五個“L”是黑色的,另外兩個一綠一紅。我母親身上還儲存了一些鄉下女孩的示愛方式,比如繡個帕子、襪墊什麼的。她偶然路過一家正在倒閉的鋪子,看見這些便宜得等於白撿的細紗手帕,便買回來繡上了劉先生姓氏的頭一個字母。

李師長說:這是什麼?

我母親說:你的姓啊,英文你的姓不是它打頭的?

李師長說:要這麼多,一輩子也夠用了。

我母親說:這五塊有黑字的,是從禮拜一用到禮拜五,綠的是禮拜六紅的是禮拜日,以後你忙昏頭也曉得日子。

我母親和我父親講話的調子,就是從那天晚上定下來的。後來當然有些變本加厲,嬌嗔少了,教訓越來越多,漸漸也不是小孩子教成年人的教法,而就是結結實實的訓導。我父親直到某一天,發現教訓自己的不再是那個嬌嗔可愛的少女,而是個兩鬢斑白的黃臉婆,才想到自己那缺乏表情,面目呆板的農村妻子實際上有多溫柔。

李師長就在這天正式開始做我父親的。當然他在這天下午兩點到三點之間,首先做了我大哥的父親。我想他一定是這時讓我母親懷上我大哥的。我不能斷定我媽這天還是不是處女。在我見到劉先生後,我分析我母親第一次跟我父親做愛時很可能是黃花閨女身。我父親在我長大後不止一次跟我談起他和母親的關係;他痛苦地想弄懂,那個溫順的小美人兒怎麼就給一個黃臉婆偷偷掉了包。他說:你知道我當時為了她掉腦袋都願意啊。

李師長抱著掉腦袋的甘願將我母親擱在卷掉了褥墊的床上。棕繃上鋪了那件軍用雨衣。他和她眼睛看著眼睛,似乎都在問對方:這樣做你以後會怎麼看我?會小看我嗎?……李師長解下身上的武器,把一隻漂亮的手槍擱在我母親頭旁邊。那意思是,你要有半點被強迫的感覺,你就開槍;我是不夠意思,我有糟糠之妻。那槍被擱在離他手幾寸的地方,似乎還有另一個解釋:這時候闖進個人來,讓他們生死攸關的好事猝然中斷,他抓起槍便斃了他。我父親差點斃掉那個人,就是現在躺在各種橡皮管子交織的網中的劉先生。

劉先生並沒有接到魏小姐的電話,因而他按預先跟我母親約定的時間來接她。他自己的車已經三文不值二文地賣掉了。因而他僱了一輛白色雪芙萊,自己也是一身白色西裝,扎個黑領結。他把這次旅行當蜜月來安排——先和菁妹蜜月,然後再舉行婚禮。他坐在雪芙萊寬闊舒適的後座上,手上戴著雪似的手套。他的這雙手將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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