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還得再去找個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雜,保險係數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細的人的血,老巫婆寧可不要。
我負責去找一個熟人。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沒一個乾淨。不是皰疹就是淋病。
你他媽的反正要給他驗血,淋病皰疹又不是查不出來。你不要就拉倒!
有些病在潛伏期驗不出來!
里昂的手把我一扯,說:實話告訴你,是病我都得過。他對我說:我們走,讓他好好想去。
我們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過來似的,喊道:唉,還沒談完呢,你們上哪兒去?……
里昂迴轉身,說:回去取槍去——萬一咱們談崩了雙方都得有準備。
他脊樑領路,倒退著邁步,一條胳膊不很認真地擋著我,似乎掮客真拿我當靶子似的。他這天沒梳馬尾辮,濃密的長髮給風吹成一面黑旗。
我說:里昂,你跟他說的那句話是認真的嗎?
哪句話?他問。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話。他眉毛輕微扭曲,他在不情願進入某種處境時,眉毛就會出來這個形狀。他不願我把他推入一個處境,在其中他必須去對自己一些話負責,去為那些話點題。
哪句話?他追問。
這回是我在迴避。我放棄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樂那樣抽象地一笑。
是我對他說的“她的那條命”是我的——你是指這句話。
我害怕起來。到目前為止,我和里昂之間,拉手不意味著別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摟在我肩頭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條細而長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覺就沒有歸宿,無法類屬。
他和我現在站在荒涼的地鐵站。遠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氣味。這不悅人的氣味似乎是惟一的證明:這是個屬於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舊皮夾克開啟,將我裹在兩扇衣襟裡。這個動作他做得極好,裹王阿花裹慣了。一個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動作。多風的、寒冷的、叵測的芝加哥。
他的臉和我的臉稍稍錯著位。不然是說不過去的。他在皮夾克裡面只穿了件棉布襯衫,這個沒什麼體溫的人竟很耐寒。
沒有關係的,他說,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著他。我們之間的那點錯位正在消失。我的樣子是不懂他在說什麼。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麼天真;我當然懂他剛才的話。
不對嗎?他又說。
這個晚上他很挑釁,我這樣想。
我不能開口。對,或不對,於我們眼下的姿勢、距離都是極大諷刺。
他說:這樣你不冷了吧?
芝加哥的情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進行多少真實節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對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里昂:是的,好多了,不那麼冷了。我的語言儘量隨便、實事求是。我絕不能看透“禦寒”這個幌子。
他說:今年冬天特別冷。芝加哥一般不這樣冷。
我說:是吧?
第42節
他身體那點單薄的溫暖,漸漸滲入了我的大衣,我身體含混不清的弧度,也滲到了包裹我的這層粗糙毛料之外。他什麼都知覺到了。他的知覺觸到了我左一層右一層的包裹,觸到了我肌膚的質感。這樣,我感到那股深深的暖流在我身體底部波動起來。我和他都一動也不敢動,成了兩隻如臨大敵的小獸,一動便會引得埋伏在近旁的龐然大物朝我們猛撲而來。他有股清苦的、類似藥草的體嗅。
他說:王阿花要去一趟西部?
我說:嗯。海青很想念她,又不捨得少掙一大筆錢。
我浸泡在他藥草一般苦香的體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