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國人是很認真守法的,只好遵命前往。到了才知道,被告就是青田商人。在法庭上,也須“重譯”才行。被告不但不會說德國話,連中國普通話也不會說。於是又從他們中選出了一位能說普通話的,形成了一個翻譯班子,審問才得以順利進行。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這一位被告沿街叫賣,違反了德國規定。在貨色和價錢方面又做了些手腳,一些德國愛管閒事的太太向法院告了狀。有幾個原告出了庭,指明瞭時間和地點,並且一致認為是那個人乾的。那個人矢口否認,振振有詞,說在德國人眼裡,中國人長得都一樣,有什麼證據說一定是他呢?幾個法官大眼瞪小眼,無詞以對,扯了幾句淡,就宣佈退庭。一位警察告訴我說:“你們這些老鄉真讓我們傷腦筋,我們真拿他們沒有辦法。我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來告,我們就聽之任之了,反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同他開玩笑,勸他兩隻眼都閉上。他聽了大笑,同我握手而別。
我口袋裡揣上了五十馬克,被一群青田商人簇擁著到了他們的住處。這是一間大房子,七八個人住在裡面,基本都是地鋪,談不到什麼裝置,衛生條件更說不上,生活是非常簡陋的。中國留學生一般都瞧不起他們,大使館他們更視為一個衙門,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沾邊。今天竟然有我這樣一個留學生,而且還是大學裡的講師,忽然光臨。他們簡直像捧到一個金鳳凰,熱情招待我吃飯。我推辭了幾次,想走,但是為他們的熱情感動,只好留下。他們拿出了麵包和酒,還有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豬蹄子,用中國辦法煨得稀爛,香氣四溢。我已經幾個月不知肉味了,開懷飽餐了一頓。他們絕口不談法庭上的事。我偶一問到,他們說,這都是家常便飯,小事一端。同他們德國人還能說實話嗎?我聽了,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這一批青田商人背井離鄉,在異域奔波,不知道有多少危險,有多少困難,辛辛苦苦弄點錢寄回家去。不少人客死異鄉,即使倖存下來,也是十年八年甚至幾十年回不了家。他們基本上都不識字,我沒有辦法同他們交流感情。看了他們木然又欣然的情景,我直想流淚。
這樣見過一次面,真如萍水相逢,他們卻把我當成了朋友。我回到哥廷根以後,常常接到他們寄來的東西。有一年,大概是在聖誕節前,他們從漢堡給我寄來了五十條高階領帶。這玩意兒容易處理:分送師友。又有一年,仍然是在聖誕節前,他們給我寄來了一大桶豆腐。在德國,只有漢堡有華人做豆腐。對歐洲人來說,豆腐是極為新奇的東西。嗜之者以為天下之絕,陌生者以為稀奇古怪。這一大桶豆腐落在我手裡,真讓我犯了難。一個人吃不了,而且我基本上不會烹調;送給別人,還需先做長篇大論的宣傳鼓動工作,否則他們硬是不敢吃。處理的細節,我現在已經忘記了。總之,我對我這些淳樸溫良又有點天真幼稚的青田朋友是非常感激的。
我上面已經說過,這些人的姓名是糊里糊塗的。我認識的幾個人,我都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姓名的更改完全以手中的那一份頗有問題的護照為轉移。如今我要離開德國了,要離開他們了,不知道有多少老師好友需要我去回憶,我的記憶裡塞得滿滿的,簡直無法再容下什麼人。然而我偏偏要想到這一些流落異域受苦受難的炎黃子孫,我的一群不知姓名的朋友。第二次世界大戰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度過的。他們現在還到處漂泊嗎?今生今世,我恐怕再也無法聽到他們的訊息了。我遙望西天,內心在劇烈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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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哥廷根(1)
是我要走的時候了。
是我離開德國的時候了。
是我離開哥廷根的時候了。
我在這座小城裡已經住了整整十年了。
中國古代俗語說:千里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人的一生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