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臺面上的大紅桌布,在那昏黃的燈光下有突兀感。以後的事全在乎三奶奶跟她房裡的人,刀柄抓在別人手裡了。
她一直站著給人夾菜。
〃你自己吃。坐下,二奶奶坐。〃別人捺著她坐下,她一會又站起來。
她一個人照應幾張桌子,地方太大太冷,稀薄的笑語聲,總熱鬧不起來。
打了手巾把子來,裝著鴨蛋粉的長圓形大銀粉盒,繞著桌子,這個遞到那個手裡,最後輪到她用,鏡子已經昏了,染著白粉與水蒸氣。鮮豔的粉紅絲綿粉撲子也有點潮溼,又冷又硬,更覺得臉頰熱烘烘的。
麻將打到夜裡一兩點鐘才散。在馬車上奶媽告訴她孩子吃了奶都吐出來,受了涼了。回去二爺聽見了發脾氣,他今天整天一個人在家裡。
〃一直好好的,〃奶媽說,〃就我走開那一會,二奶奶叫我去吃麵,後來吃奶就存不住。〃
〃你走了交給誰抱?〃
〃交給誰?誰也不在那兒,〃銀娣介面說。〃我抱著他到處找夏媽,也不知道她死到哪兒去了。來喜那小鬼,跟著那些小孩起鬨,都玩瘋了。〃
據夏媽說,她也在找二奶奶。二爺把跟去的人都罵了一頓。銀娣起初心不在焉,他的雌雞喉嚨聽得她不耐煩起來。
〃好了好了,哪個孩子不傷風著涼。打雞罵狗的,你越是稀奇越留不住。〃她存心叫他生氣,省得再跟他說話。
〃你還要咒他?也是你自己不當心,這麼點大的孩子,根本不應當帶他去。〃
〃是我叫他去的?老太太要他去拜師傅,你有本事不叫去?〃
〃奶媽,把門開著,夜裡他要是咳嗽我聽得見。〃
〃噢,我也聽著點,〃奶媽說。
他們的聲音都離她很遠,像點點滴滴的一行螞蟻,隔著衣服有時候不覺得,有時候覺得討厭。她能知未來,像死了的人,與活人中間隔著一層,看他們忙忙碌碌,瑣碎得無聊。但是眼看著他們忙著預備睡覺,對明天那樣確定,她實在受不住。不知道自己怎麼樣。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目前這一剎那馬上拖長了,成為永久的,沒有時間性,大鉗子似的夾緊了她,苦痛到極點。他們要拿她怎麼樣?向來姨奶奶們不規矩,是打入冷宮,送到北邊去,不是原籍鄉下,太惹人注目,是北京,生活程度比上海低,家裡現成有房子在那裡,叫看房子的老傭人順便監視著。正太太要是走錯一步路呢?顯然她們從來不。這些人雖然喜歡背後說人家,這話從來沒人敢說。
她並沒有真怎麼樣,但是誰相信?三爺又是個靠得住的人。馬上又都回來了,她怎麼說,他怎麼說,她又怎麼說,她怎麼這樣傻。她的心底下有個小火熬煎著它。喉嚨裡像是嚥下了熱炭。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起來拿桌上的茶壺,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冷茶泡了一夜,非常苦。窗子裡有個大月亮快沉下去了,就在對過一座烏黑的樓房背後。月亮那麼大,就像臉對臉狹路相逢,混沌的紅紅黃黃一張圓臉,在這裡等著她,是末日的太陽。在黑暗中房間似乎小得多。二爺帶著哮喘的呼吸與隔壁的鼾聲,聽上去特別逼近,近得使人吃驚。奶媽帶著孩子跟老鄭睡一間房,今天晚上開著門,就像是同一間房裡的一個角落。兩個女傭的鼾聲有點參差不齊,使人不由自主期待著那一上一落,神經緊張起來。一個落後半步,兩個都時而沙嗄,時而濃厚,咕嘟咕嘟冒著泡沫,然後漸趨低微,偶爾還籲口氣,或是吹聲哨子。聽上去人人今天晚上都過不了這一關。夜長如年,現在正到了最狹窄的一個關口。
格辣一響,跟著一陣沙沙聲。是什麼?她站著不動,聽著。是老鄭在枕上轉側,枕頭裝著綠豆殼,因為害紅眼睛,綠豆清火的。
她披上兩件衣裳,小心地穿過海上的船艙。黑洞洞的,一隻只鋪位彷彿都是平行排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