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瑞戰爭的訊息,不光是在紫禁城外的黑夜中暗潮湧動,也同時被遞交到了乾清宮的案頭。就在公主密會俄國大使的這個夜晚,納蘭性德被宮中留膳了。
明珠家的大公子如今也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中年人了,然而也許是天生體質的緣故,他嘴唇上的鬍鬚細軟且面積小,於是看上去就充滿了文人的秀氣。這股子秀氣讓他的面龐也遠比同齡人年輕,即便是極北的風雪多年吹打,也沒有為他染上多少風霜之色。
於是康熙高興起來:“容若真是好氣色,看你這幾十年不變的模樣,朕也感覺像是回到了少年時。”
納蘭性德的姿態卻非常謙卑:“皇上才是御體康泰、龍精虎猛,一如當年。微臣在返程途中聽聞皇上西巡獵虎,旁觀者無不拜服,臣心亦然。”
如此的奉承話讓皇帝很受用,他哈哈大笑起來,言談中是這幾個月來難得的鬆快:“不是朕自誇,朕這把子打獵的本事還是可以的。宗室兄弟,如朕這般勤於習武者寥寥無幾。如恭親王常寧,比朕還年輕幾歲,已經上不得馬了。”
言罷,令太監給納蘭性德佈菜,還親手指了幾個菜色。
納蘭性德自然是謝恩,動作起落間,從一品大員的朝珠在他石青色仙鶴紋樣的官袍前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飯菜過了幾輪後,納蘭性德又試著將話題轉回到俄羅斯的見聞上。“沙皇彼得得了出海口,高興得喜不自勝。其言‘陸海軍如左右手,從前沙俄僅有左手,如今左右雙全’,倒是奇妙之言。”這是納蘭家大才子試探的提法,沒有直接說出“咱們是不是也得加強一下海軍”這樣的話來,不然就顯得他這個負責外交的手伸得太長了。
納蘭性德預設了皇帝種種可能的反應,然而康熙給他的是其中最壞的那種。
只見皇帝的眉宇間露出幾分譏諷和幸災樂禍的神色:“這便是沙皇隨性所欲的壞處了。俄羅斯,內陸之國也,國土苦寒,百姓交困,當思護農愛民才是正道。沙皇耗費國力,幾經敗仗拉鋸,就為了獲取一內海之港,以滿足其誇耀武功之虛榮和貿易奢侈之享樂,實在非仁君所為。”
完了,還繼續評價道:“其是個英雄人物,然是如項羽那樣的義氣英雄,不是仁君。”
納蘭性德就知道提海防一事不是時候了。在康熙爺話語中流露出來的想要“守成”的意思過於明顯。他的本性到底是有些柔順憂鬱的,雖然這些年在跟俄羅斯人的談判中也學會了據理力爭縱橫捭闔,但那是對待異國人,回過來面對自家的君王,到底是早年相處的慣性,或者說是伴君謹慎小心的本能佔了上風。
“然沙皇糾纏於另一線的戰事,與我大清卻是一樁好事。若非如此,貝加爾湖區域的邊界釐定,還要再拖上一年半載。”納蘭性德順著康熙的意思說道。
“正是如此。”康熙再次笑起來,然而也沒提趁著“沙俄沒精力和準噶爾勾結”這個機會,進一步打壓準噶爾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
納蘭性德等了好一會兒,只能再次試探道:“皇上西巡,可是西邊又有什麼小動作?若是此後遇上準噶爾、青海派人來朝,皇上可有什麼要囑咐理蕃院的沒有?”
康熙將後背靠在椅背上,眼皮有些耷拉,從納蘭性德的角度看過去,能夠看見帝王雙眼下好幾道明顯的皺紋,形成兩個面積恐怖的眼袋。
“今年春天的時候,班喇嘛入京受封。朕觀其乃誠信忠義之輩,與藏、清盟好大有裨益。”
納蘭性德在那一瞬間,真的感受到了皇帝的衰老,不僅僅是從那兩個皺紋形成的眼袋上,更是從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心態和氛圍上。
直到回到納蘭府的時候,納蘭性德心頭的那點點惆悵依舊揮之不去。他去找了老父親明珠。
明珠在炕上喝茶,鬚髮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