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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老鄉們講,時候不長,前後也就是半個月。這件事和宣陽坊裡鬧自衛隊不但名稱相仿,性質也相仿。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技師聽,他說:王二,你學問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講三七年的事了,我聽了不舒服。還是講唐朝比較好。

我自己也記得一些鬧一級的事,比方說,五八年在學校操場上鬧大鍊鋼鐵。煉出的鋼錠像牛屎,由鋒利的碎鍋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鋼錠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大傷疤。像這樣的事歷史上不記載,只存在於過來人的腦子中,屬於個人的收藏品。等到我們都死了,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著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什麼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吧,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麼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吧。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裡面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裡搶來的東西。開頭是隻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得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裡面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長。“文化革命”一來,當然,挨鬥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後來恢復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著去買套沙發,因為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後,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傢俱,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徵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著的,走到我住過的地下室裡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裡,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

現在又該回頭去講羅老闆,他在場子上轉了幾圈,買了把菜刀,買了一根擀麵棍。轉來轉去,轉到了賣無雙的地方。其實那裡不光是賣無雙,還賣無雙的媽,無雙的姨娘,無雙的奶媽;一共是四個。但是無雙最顯眼,她擺的地方高,坐在車裂人的木樁子頂上。

我們知道賣動物的規矩,賣雞捆腿兒,賣騾馬帶韁繩,要是賣小松鼠、鳥兒一類的,就要連籠子一塊賣。無雙這種東西當然也是捆著賣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著擺到木樁子上的。那個木樁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頭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著腳,腳腕子上被粗麻繩勒了一道,手背在後面,眼睛腫得像兩個桃。就這個樣子她還不老實,一個勁地東張西望。無雙的媽在樁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裡還嘮叨個沒完:我們家沒附逆!自衛隊上門來要鐵器,我們都一件沒給!亂兵來時,老頭子帶著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搶了馬,我們就跑出去了!無雙在樁子上說,媽,爹都叫人扯兩半了,你還嘮叨個啥!真叫人心煩死了!

有關這老太太嘮叨的事,還有必要做一點補充。亂軍來攻城時,皇上帶領長安城裡的御林軍、禁衛軍、守城軍、巡城軍、駐防軍等等,總之,一切軍士,加上衙門裡的捕快衙役、消防隊員、監獄裡的牢頭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總之,一切有武裝有組織的人員出城迎戰。但是搞錯了方向,亂軍從西面來,他卻到東面去迎,所以越迎越遠。亂軍攻進長安時,他卻到了山西太原。當然,像這樣迎也能迎上。只要繼續前進,乘船到達日本,再遠航到達美洲,穿過北美大陸,橫渡大西洋,進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陸,再往前走不遠到德黑蘭,就和叛軍迎頭撞上了。但是他嫌太遠,又轉回來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軍隊的最高統帥,有權選擇行軍路線。但是當他選擇向東迎敵時,長安城就被剩在了皇軍和叛軍之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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