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催春暮(二)
轉眼便是清明時節,宮苑內外春花紛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邊境的仗遲打不完,江南春旱,內宮出了侍衛首領情殺女官的案子,惹得幾撥朝臣吵來鬧去,不肯罷休。
落薇雖被朝臣推舉輔政,但自靖和二年來,她便不肯再垂簾,只是聽皇帝言語,幫他排憂解難——若非她以退為進,從朝臣眼中避退,怕還得不了如今的好名聲。
如今落薇不必早起,樂得清閒,只需每四日去一趟乾方殿,幫宋瀾處理一些積壓奏摺便好。
風波不斷,她自有知情人在,實在不需親身在皇帝和宰輔眼皮子底下行事,徒惹猜忌。
寒食前四日,皇宮又落春雨,將煙困柳,偷催春暮。落薇遇見這樣的天氣總覺得心頭怏怏,斜倚在圓月窗前看簷下滴雨。
宮人們忙忙碌碌,將廊前的竹簾放下,瓊華殿庭院深深,簾落之後更顯寥寂,昏不見光,不似午時。
煙蘿抱著件外袍走近,想問一句皇后是否春寒,卻見她支手不語,原是已然睡去。
落薇如今夢做得比從前多得多,除卻那個時常重複的上元之夜,她也能夢見些令自己開心的舊事。
譬如今日,她夢見了與他的初見。
第一次隨父親蘇舟渡進宮的時候,落薇只有五歲。
彼時母親尚未亡故,只是身體不佳,終日臥病,未能與這父女二人同行。
人前禮法嚴苛,私下裡,蘇舟渡與高帝宋容宵二人之間卻全無君臣的疏離,在摯友面前,皇帝連“朕”都少稱。
揮手遣散了宮人之後,高帝親自提著壺為父親斟酒,口中笑問:“一晃五年,終於捨得帶你女兒進宮了?”
小姑娘拎著裙襬,學著家裡的嬤嬤精心教過的翩躚蓮步,稚嫩地上前去行禮:“臣女叩見皇帝陛下,願……”
話還沒說完便被高帝抱起來掂了掂:“好漂亮的女娃娃,落薇呀,見朕如見叔父,不必這樣行大禮。”
語罷又抱怨:“舟渡,你也忒小氣,這樣好的女兒,怎地不早些帶進宮來。”
蘇舟渡有些無奈,卻沒有制止:“稚子入宮,衝撞了可怎麼好,如今曉世事了,我才敢帶來給你瞧的。”
落薇見高帝和藹可親,漸漸地也不再害怕,甚至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
高帝摸著她的雙丫髻,轉頭對蘇舟渡說:“我看落薇甚好,不如聘給我家罷,我正想著……”
“陛下,二殿下來了。”
話還沒說完,便被推門的吱呀聲打斷,隨侍高帝的內監屈身進門,自殿外領進來了一個漂亮端正的哥哥。
落薇抱著高帝的脖子,扭頭去看。
那哥哥比她略大了兩歲,少年早成,已是抽條身姿,服淺金、高束髮,言行舉止莫不謹守規矩,進門後尚未抬眼便行禮:“臣給父皇請安,問聖躬安否?”
“朕安,”高帝放下她來,示意那哥哥起身,
“泠兒,正巧你來,快來瞧瞧,這是你老師家的妹妹,名喚落薇。”
少年端正起身,看了一眼就守禮地移開了目光,只是沒忍住,又以餘光偷瞧了幾眼:“老師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凡,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1]……名如其人。”
落薇仰頭去瞧他,大殿門虛掩,正午的陽光從罅隙投射,將少年籠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想看清楚些,於是又湊近了幾步,伸手擋在額前,本意是擋光,不料少年怔了一怔,自然地將她的手接了過去。
交握的手被那光燒得灼熱,落薇感覺自己手心出了一層黏膩的汗水,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一時之間將母親諄諄告誡的禮儀忘得一乾二淨,連敬語都未稱:“……不是微雨,是草木之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