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什麼才會留下來呢?
回憶有些久遠,可梳理起來卻並不困難。
學院開了兩門課,陶瓷鑑賞和玉器鑑賞,上課地點都是在博物館,學生都要趕很早的一班車去那裡,可是沒人抱怨,誰會不識好歹的抱怨呢?這麼難得的機會,講課的專家們無一不身經百戰,參加過很多次大型文物現場的發掘工作,於是儘管是選修課,卻人人熱情如火,從不點名,可到課率極高。印象最深的是,當初範先生講起的、某次關於是否要開掘千古帝陵——秦始皇陵的討論上,他說:“我們要沉穩再沉穩,或許發掘可以滿足一些淺薄的好奇心,可說到底,那都是急功近利。祖宗留下的東西就這麼多……唉……”說著放了一段紀錄片,螢幕上有新出土的絲綢,彷彿新織,爍爍的色澤豔麗。然而出土後的幾秒之內,因為氧化,顏色以驚人的速度的褪去,最後一點點的剝蝕成灰黑的顏色,彷彿被烈焰灼燒過後的灰燼。
老人的嘆息落到每個人心底,於是直到此刻,記憶依然鮮活如新。
還是那一次,自己已經是志願者,恰好有一次佛教石窟壁畫的專題展覽,她在一幅千佛壁畫前站了很久,幾乎忘了自己的工作。
老館長悄悄走到她身後,低聲說:“這是贗品。”
她大驚,回頭看了如同頑童一般的老人,忍不住駁斥:“黑色的氧化痕跡,還有用藥水剝蝕下來的印記,怎麼可能是假的?”
後來才知道,原來很多陳列的東西,真的是贗品,真品靜靜的藏在某個地方,暗不見光。大約是後人出於赤誠,不願驚醒那些猶在沉睡中的古物。
完整的存在腦海裡的美好記憶,全和博物館、冷冰冰的文物有關。只有在這個地方,還有些許的溫暖,可以告訴自己,即便自己的力量多麼微不足道,也總還能做些什麼,不至於彷徨和茫然。
可是現在,最後一絲溫暖也被自己親手打破了,洛遙不會像三年前那樣去怪別人。事實上,她找不到任何人來責怪。她會失手,她忘記了操作規範,只是因為自己心底住了一頭巨大的怪獸,它時而透明,時而隱形,可是隻要從陰影中露出猙獰面貌的時候,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開。
這本來是唯一可以讓自己正常的地方,她放棄,也只是因為迫不得已。接下去的生活,她並不願意被恐懼、不安和焦躁包裹起來,所以還是平靜的和館長對視:“我沒有在賭氣。館長,辭職真的只是私人原因,請您諒解。”
範館長又定定的看了她幾秒,微笑起來:“看來還是留不住你。”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晚輩,夾雜了幾分慈祥和和藹,“有件事我必須要說,這幾年都帶著你去飯局擋酒,我這個老頭子其實一直覺得不好意思。”
洛遙笑得眼角彎起來,彷彿新月初上:“不會,我從來沒有介意。我一直以為,您是器重我,才會讓我一起去。”
出門的時候路過陶瓷館,洛遙無意識的一瞥,展廳最中央的地方,立著一尊素白的瓷器,上邊有嫣紅的游魚。只是這一眼罷了,旋即那抹淡影已經被人群遮住。
她親眼看著它四分五裂的落在地上,可是此刻,瓷杯又出現在世人面前,尊貴而優雅,完好無缺。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興致很高的參觀者們,自然是不會知道每一件價值連城的展品都會有專家仿製出的贗品,專門供人觀賞。
真相就是這樣,總能被掩飾得很好。洛遙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己用力握得發緊而蒼白的指節,低了頭匆匆的出門。
順著臺階往下走,這一次洛遙連自我掙扎都沒有,放任自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往下數。走到一半,習慣性的回望巨大的羅馬柱,依然氣勢磅礴。可她知道,一直支撐在自己心裡某個角落的柱石,已經悄然垮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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