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店裡時,才能意識到他曾離去過。
當我們還在喀吾圖時,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喀吾圖,似乎已經在那裡生活了一萬年。可是一旦離去,就什麼也沒剩下,連記憶都被幹乾淨淨替換掉了。替換物與其極為相似卻截然不同。好像……我們從來不曾在那裡生活過。
好像,我們從來都不曾在這世上停留過。連此時此刻最為迫近的感覺都不可靠,這是在城市,這是保護我、維持我當前狀態的一個所在。這是一個夜晚,這是疲憊。僅僅只不過奔波了一天,卻如同歷經完幾生幾世一般,這是飢餓,這是深夜裡陌生的食物。這還是飢餓。這是輾轉反側。
餐布破舊,瓷碗龜裂,茶湯冰涼——郭大爺和他的晚餐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至今縈然不去,耿耿於懷。千萬遍地訴說也無濟於事,千萬遍地重返喀吾圖的黃昏也一無所知。千萬遍地敲開那扇門,千萬遍地辨認開門人黑暗中的面孔,千萬遍地懇求他轉過身來……
我的迷失,可也是你的迷失?我愛你的方式只能是對你苦苦隱瞞我的秘密,替你沒日沒夜地尋找出口,替你承擔一切,付出一切,保護你,安慰你,但是親愛的,我是多麼可憐啊!我終究不是你,最終不能代替你。每當我看到你與我擦肩而過,一無所知地消失進激動的人群。親愛的,在我所為你付出的一切努力之中,也許最為珍貴的就是:我從來不曾見過你,從來不知你是誰,從來不曾對你說過:我愛你,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我和你擦肩而過之後,還在走,還是不能停留。還是這路燈下的街道,蔓延進城市寧靜的腹心。我這永遠不能罷休的雙腿,永遠不得安寧的心!
永遠不能接近的兩棵大柳樹,永遠不能離開的一座城市。
永遠不能親歷的那些人生,永遠不明真相的記憶,永遠空空蕩蕩的眼睛。郭大爺是誰?他得知了我的哪些秘密?他暗藏著我的哪一部分過去?他在哪裡等著我,在哪一條路的盡頭,哪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裡,哪一扇門後,黑暗地坐著,黑暗地睜著眼睛。
我要趕在什麼事情發生之前回到哪裡?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能反悔嗎?我能走著走著,就停住,就倒下,就不顧一切地放棄嗎?
我仍然在這裡,仍然在人群中繼續行進。但是我還有另外一雙眼睛正從高處往下看,我還有另外一雙手正在暗處遙遙伸來,想扯住我的衣角。我另外的一雙腳,替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那些被我所拋棄的貧窮生活,年邁的親人,被我拒絕的另一種人生——是不是,其實從來不曾離開過我,滿滿當當墜住雙腳,走一步扯動一下。令我在城市中越陷越深,在現實中越陷越深。遇水生根,開花結果,無窮無盡,沒完沒了,但是,有一雙筷子永遠擺在一隻空碗麵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大的一處空缺。那情景將我不時浮出水面,日日夜夜漂泊。這難以言喻的悲傷,深深的,永不能釋懷。
還有你——
對不起。
那麼在最後,最最後的一瞬間裡,我能回去嗎?我真的如此情願回去嗎?——那又將以怎樣的孤獨和自然而然的急切,在黃昏終於遠遠過去之後,在黑透了的深夜裡,我穿過村子,走向星空下的兩棵柳樹,走進空寂的院落,走向那扇門——我生生世世都熟悉那門的每一道木紋,每一處印痕。那時我將怎樣推門而入——與無數個往常沒什麼不同地推門而入——將怎樣開口說道:
“我回來了。我是你晚歸的女兒。我來為你準備晚飯。”
第10節:回家(1)
回家
總是白茫茫的。整個世界無限耐心地白著。回家的路穿過這世界的白,也無限耐心地延伸著。倒了兩趟車,一路上走了將近十個小時。
家裡也白白的,院子和房子快要被雪埋沒了。媽媽的傷勢好了很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