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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這種故事也就帶點幽囚恐怖症的意味。

本文的主旨,不是談張愛玲,也不是談航海小說,而是在談小說裡幽閉、壓抑的情調。家庭也好,海船也罷,對個人來說,是太小的囚籠,對人類來說,是太小的噩夢。更大的噩夢是社會,更準確地說,是人文生存環境。假如一個社會長時間不進步,生活不發展,也沒有什麼新思想出現,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一種噩夢。這種噩夢會在文學上表現出來。這正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在生活中感到煩躁時,就帶有最深刻的虛無感。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明清的筆記小說,張愛玲的小說也帶有這種味道: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我初次讀張愛玲,是在美國,覺得她怪怪的。回到中國看當代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這麼股味。這時才想到:也許不是別人怪,是我怪。

所謂幽閉型別的小說,有這麼個特徵:那就是把囚籠和噩夢當作一切來寫。或者當媳婦,被人煩;或者當婆婆,去煩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顧影自憐。總之,是在不幸之中品來品去。這種想法我很難同意。我原是學理科的,學理科的不承認有牢不可破的囚籠,更不信有擺不脫的噩夢。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舉例來說,對數學家來說,只要他能證明費爾馬定理,就可以獲得全球數學家的崇敬,自己也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感,問題在於你證不出來。物理學家發明了常溫核聚變的方法,也可馬上體驗幸福的感覺,但你也發明不出來。由此就得出這樣的結論,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問題,這才是自己的救星。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投身於文學事業。我總覺得一門心思寫單位裡那些爛事,或者寫些不愉快的人際衝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舉例來說,可以寫《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這樣的作品,或者,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那樣的小說。文學事業可以像科學事業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當然,這很可能是個餿主意。我自己就寫了這樣一批小說,其中既沒有海船,也沒有囚籠,只有在它們之外的一些事情。遺憾的是,這些小說現在還在主編手裡壓著出不來,他還用一種本體論的口吻說道:他從哪裡來?他是誰?他到底寫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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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8期《博覽群書》雜誌。

文明與反諷(1)

據說在基督教早期,有位傳教士(死後被封為聖徒)被一幫野蠻的異教徒逮住,穿在烤架上用文火烤著,準備拿他做一道菜。該聖徒看到自己身體的下半截被烤得滋滋冒泡,上半截還紋絲未動,就說:喂!下面已經烤好了,該翻翻個了。烤肉比廚師還關心烹調過程,聽上去很有點諷刺的味道。那些野蠻人也沒辦他的大不敬罪——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寬容。人都在烤著了,還能拿他怎麼辦。如果用棍子去打、拿鞭子去抽,都是和自己的午餐過不去。烤肉還沒斷氣,一棍子打下去,將來吃起來就是一塊淤血疙瘩,很不好吃。這個例子說明的是: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沒有什麼阻止你說俏皮話。但那些野蠻人聽了多半是不笑的:總得有一定程度的文明,才能理解這種幽默——所以,幽默的聖徒就這樣被沒滋沒味的人吃掉了。

本文的主旨不是拿人做烤肉,而是想談談反諷——照我看,任何一個文明都該容許反諷的存在,這是一種解毒劑,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幹到沒滋沒味的程度。誰知動筆一寫,竟寫出件燒烤活人的事,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讓我們進入正題,且說維多利亞女王時期,英國的風氣極是假正經。上等人說話都不提到腰以下的部位,連褲子這個字眼都不說,更不要說屁股和大腿。為了免得引起不良的聯想,連鋼琴腿都用布遮了起來。還有樁怪事,在餐桌上,雞胸脯不叫雞胸脯,叫做白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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