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點,保姆就走了。
宋零諾在奶奶的床旁邊支了個小凳,趴在床沿,閉上了眼。夢裡,奶奶從地裡摘了兩隻大西瓜,刀剛劈開一個小口子,整個西瓜就嘭地裂開。沙沙的瓜瓤糊了宋零諾小半張臉,奶奶露著豁牙笑,用粗大的手指關節在她臉頰上刮來颳去。
緩緩睜開眼,宋零諾感到有人在摸她的臉頰,「奶奶?」
奶奶黝黑的臉上皺紋深深,手移去宋零諾的頭頂,摸了摸她腦袋上的兩個發旋,「我的娃在外面受罪了。」
宋零諾把腦袋埋進奶奶的手掌中,無聲流淚。
她多一天都等不了地周折回來,好像就為了聽這麼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從來都只有奶奶才能給她安全感。
晚飯是奶奶做的燙麵餅。一屋子都是薑黃的淡淡香味。奶奶性格要強,說不坐輪椅,連宋零諾也勸不動。
灶臺邊,宋零諾給奶奶打下手。奶奶邊和麵邊說:「冬天冷,棉褲走的時候要帶上。」
宋零諾沒吭氣。
從高中開始她就沒再穿過棉褲了。她想到保姆說的話,老人越摔越糊塗。她沒和奶奶說,在她現在工作的辦公樓裡,同事們在冬天也會光腿穿裙子。
晚上,宋零諾先給自己鋪好床,然後她從行李箱裡取出一隻精美的長方形紙盒,拿去給奶奶。
奶奶摸摸紙盒,咧嘴笑了,「我的娃長大了。」
宋零諾幫奶奶把紙盒開啟。精美的外盒內是同樣精美的雙層雪梨紙,雪梨紙包著一件輕薄精緻的黑色羊絨衫,羊絨衫的吊牌上寫著「100 cashre」和「參考零售價7800元」。
這件趙悅當初送給宋零諾的離職禮物,宋零諾一直沒捨得穿。它嶄新如初。
奶奶伸出拇指,小心翼翼地撫摸衣物,精細的羊絨質料立刻被粗糙的面板颳起毛絲,奶奶這輩子從沒穿過這樣的衣服。
宋零諾幫奶奶換上這件羊絨衫,再將鏡子搬過來,和奶奶一起照向鏡子。
她一手輕輕扶在奶奶的肩頭,另一手拿著手機,對鏡拍了幾張照片。照片裡,奶奶嘴角的皺紋笑得跑到了耳邊,大手抓住宋零諾扶在肩頭的手,牢牢不放開。
窗簾沒拉嚴,雨夜看不見月亮的光。
宋零諾現在個子很高,沒辦法再像小時候一樣被奶奶摟在臂彎裡。她側身躺著,額頭抵在奶奶的枕頭邊。屋子裡和枕頭被子上都有一股黴味,宋零諾輕聲問:「奶奶,你為什麼不願意住我姑家?你自己住在這邊我擔心。」
奶奶說:「她煩我。」
宋零諾又問:「買的輪椅你為什麼也不肯用?」
奶奶翻了個身,不理她。
老人的脾氣一上來,比年富力強時還要倔。奶奶要強的性子再摔多少次也摔不掉,然而衰老的程序與一日不如一日的現狀無人能夠否認。
宋零諾再一次想到保姆說的話。再過五年,十年,奶奶會變成什麼樣?有些事情,宋零諾不敢想,想了也不敢面對。
她只想讓奶奶多等一等她,等她變得足夠強大,足夠富有,再慢慢老去。
清晨時,宋零諾醒來。沒拉嚴的窗簾透出薄薄天光,窗外有氤氳霧氣。隔著玻璃,她看著晨霧。
莫奈的畫作於她眼前逐漸清晰。那些紫的,黃的,藍的線條,全是霧,它們不寫實,它們只反映了畫家在創作時的情動。
一個半世紀前,當莫奈離開倫敦時,他也會像她此刻一樣懷念倫敦的霧氣嗎。
回上海的航班,宋零諾選了一個最便宜的日期和時間。
收拾行李時,奶奶給她裝了一兜麵食,然後又在她手心裡塞了一沓皺巴巴的紙幣。
錢沒多少,宋零諾捏在手裡,五味乏陳。保姆嫌棄這屋子裡都是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