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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家(2)

她兒子章用是很聰明的人,對自己母親這種舉動當然是看不慣的。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又是一個很孝順的人。他從不打斷母親的話。但是從他那緊蹙的眉頭來看,他是很不愉快的。他經常好像是在考慮什麼問題,也許是數學問題,也許是什麼別的東西。平日家居,大概不大同母親閒聊。老太太獨處危樓,舉目無親,沒有任何德國朋友,沒有人可以說話,一定是寂寞得難以忍耐。所以一見我們這些“民家”,便喜笑顏開,嘴裡連連說著:“我告訴你一件大事!”連氣都喘不上來。她所說“大事”,都是屁大的小事。她刺刺不休,話總說不完。但是她一不讀書,二不看報,可談的話題實在有限。往往是三句話過後,就談章士釗。談章士釗同她結婚時的情景。章士釗當了大官,但是對待妻子,總以西方禮節為準。上汽車給她開車門,走路挽著她的胳臂,而且滿嘴喊Darling (親愛的)不止。她自己如坐雲端,認為自己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婦女。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天,她忽然發現真實情況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於是立刻從九天之上的雲端墜了下來。適逢章士釗也下了臺,於是夫婦同兒子們來到了哥廷根。

她談的有關章士釗的情況,遠遠不止這一點。為了為賢者諱,我在這裡就講這一些。在將近二年的時間內,她講丈夫的故事,不知講了多少遍,有時候繪形繪聲,講得瑣細生動之至。這對章用當然更是刺激,他雖然照常是沉默不語,然而眉頭卻蹙得更加厲害了。

就這樣,章伯母歡迎我們到她家去,我自己也願意去看一看這一位簡單天真的老人。我的目的主要是去找章用,聽他談一些問題。他母親說,我一去,章用就好像變了一個人,臉上有了笑容,話也多了起來。這時,老太太顯然也高興了起來,立刻拿點心,沏龍井茶,還多半要留我吃飯。嘴裡一方面講章士釗,一方面忙前忙後,忙得不可開交。我同章用談論什麼問題,也談得興致正濃。有幾次,在這樣談話的間隙中,忽然聽到樓外雷聲如擂鼓。從樓頂上的小玻璃窗子裡看出去,天空陰雲翻滾,東面山上的叢林被亂雲封住,迷濛成一片,頗感到大自然的威力。但是,我們談興不減,稍一注意,就聽到大雨敲窗的聲音。

這樣美好的時光並不很長,可能只有1936年一個夏天。一轉到1937年,章家的國內經濟來源出了問題,無力供給在德、英、意三個國家的孩子讀書和生活。他們決定,章用先回國去探聽探聽。章用走了以後,老太太孤身一人,留在哥廷根,等候兒子的訊息。此時,我同龍丕炎就承擔了照看老太太的責任。我們三個人每天在飯館裡一起吃午飯。每天見面時,老太太照例氣喘吁吁地說:“我告訴你一件大事!”我們知道,沒有什麼大事。吃過午飯,送老太太回家,天天如此。後來,章用從國內來了信,經濟問題無法解決,章用不能回來了,要老太太也立即回國。我們於是又幫她退房子,收拾東西,辦護照,買車船票,忙成一團。就在這樣的非常時期,老太太還並沒有忘記了自己的“官家”身份。她照了相,要我們幫她挑選“標準相”,回國後好送給新聞記者。

老太太終於走了,章用一家在哥廷根長達六七年的生活也終於結束了。章用在德國苦讀了六七年,最終也沒有能再回德國來,沒有能取得博士學位。從此以後,我同他們母子都沒有能再見面。章用先在浙江大學教書,抗戰軍興,到處播遷,在顛沛流離之中,他沒有忘記我,也沒有忘記寫詩。時常有信給我,有時附上自己的詩。我現在還能記住一些他的詩,比如“常歌建德非吾土,豈意祁門來看山”等等。不記得是在哪一年了,他把自己生平寫的不算太多的詩全部寄給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樣考慮的。難道他已經預感到自己肺病纏身,將不久於人世,因而儘早把自己的心血的結晶寄給可靠的朋友,傳之其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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