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她很好。她的兩隻手抄在大衣袋裡,微笑著向他點了個頭。當下他和叔惠拖開長凳坐下,那朱漆長凳上面膩著一層黑油,世鈞本來在機器間裡弄得渾身稀髒的,他當然無所謂,叔惠是西裝筆挺,坐下之前不由得向那張長凳多看了兩眼。
這時候那跑堂的也過來了,手指縫裡夾著兩隻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裡,又連連皺眉,道:〃這地方不行,實在太髒了!〃跑堂的給他們斟上兩杯茶,他們每人叫了一客客飯。叔惠忽然想起來,又道:〃喂,給拿兩張紙來擦擦筷子!〃那跑堂的已經去遠了,沒有聽見。曼楨便道:〃就在茶杯裡涮一涮吧,這茶我想你們也不見得要吃的。〃說著,就把他面前那雙筷子取過來,在茶杯裡面洗了一洗,拿起來甩了甩,把水灑幹了,然後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順手又把世鈞那雙筷子也拿了過來,世鈞忙欠身笑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等她洗好了,他伸手接過去,又說〃謝謝。〃曼楨始終低著眼皮,也不朝人看著,只是含著微笑。世鈞把筷子接了過來,依舊擱在桌上。擱下之後,忽然一個轉念,桌上這樣油膩膩的,這一擱下,這雙筷子算是白洗了,我這樣子好象滿不在乎似的,人家給我洗筷子倒彷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覺得她是殷勤過分了。他這樣一想,趕緊又把筷子拿起來,也學她的樣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的把兩隻筷子頭比齊了。其實筷子要是沾髒了也已經髒了,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麼?他無緣無故地竟覺得有些難為情起來,因搭訕著把湯匙也在茶杯裡淘了一淘。這時候堂倌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湯,世鈞舀了一匙子喝著,便笑道:〃過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個好口彩──算是元寶。〃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寶,芋艿也是元寶,餃子蛋餃都是元寶,連青果同茶葉蛋都算是元寶──我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財迷心竅,眼睛裡看出來,什麼東西都像元寶。〃曼楨笑道:〃你不知道,還有呢,有一種'蓑衣蟲',是一種毛毛蟲,常常從屋頂掉下來的,北方人管牠叫'錢串子'。也真是想錢想瘋了!〃世鈞笑道:〃顧小姐是北方人?〃曼楨笑著搖搖頭,道:〃我母親是北方人。〃世鈞道:〃那你也是半個北方人了。〃叔惠道:〃我們常去的那個小館子倒是個北方館子,就在對過那邊,你去過沒有?倒還不錯。〃曼楨道:〃我沒去過。〃叔惠道:〃明天我們一塊兒去,這地方實在不行。太髒了!〃
從這一天起,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三個人吃客飯,湊起來有三菜一湯,吃起來也不那麼單調。大家熟到一個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當一餐的時候也有。不過熟雖熟,他們的談話也只限於叔惠和曼楨兩人談些辦公室裡的事情。叔惠和她的交誼彷佛也是隻限於辦公時間內。出了辦公室,叔惠不但沒有去找過她,連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鈞談起廠裡的人事糾紛,世鈞道:〃你還算運氣的,至少你們房間裡兩個人還合得來。〃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聲,說:〃曼楨這個人不錯。很直爽的。〃世鈞沒有再往下說,不然,倒好象他是對曼楨發生了興趣似的,待會兒倒給叔惠俏皮兩句。
還有一次,叔惠在閒談中忽然說起:〃曼楨今天跟我講到你。〃世鈞倒呆了一呆,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講我什麼呢?〃叔惠笑道:〃她說怎麼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隻有我一個人說話的份兒。我告訴她,人家都說我欺負你,連我自己母親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實那不過是個性關係,你剛巧是那種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鈞笑道:〃充下手的怎麼樣?〃叔惠道:〃不怎麼樣,不過常常給人用扇子骨在他頭上敲一下。〃說到這裡,他自己呵呵地笑起來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這是你的好處。我這一點也跟你一樣,人家儘管拿我開心好了,我並不是那種只許他取笑人,不許人取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說到他自己就沒有完了。大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