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
他的訊號說簡單也很簡單,讓人家知道上海有他這樣一號人物。不管是幹革命也好,幹別的事也罷,首先要讓別人知道你的存在。他不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年輕人,目標是一回事,具體的做法又是另外一回事。
很久以來,他就想動動幫會的腦筋。再沒有比這更恰當的理由:他們幫助屠殺過革命者。如今他在這裡,而他們卻藐視他的存在。他曾透過老七向他們發出過訊號,他是不得已才透過一個女人發出這樣的訊號,他本不信她會認識什麼幫會大人物,可他們確實小看他。小看他的群力社。
讓他舉棋不定的是到底要選哪一個目標。是福煦路⑷181號?還是戈登路⑸65號。兩幢外形幾乎差不多的洋房,草坪、圍牆、車庫、前後門、警衛,結構複雜難以控制的通道走廊。在不到百米的距離內,各有一家捕房。不同點在於,福煦路附近是法租界巡捕房,戈登路是公共租界捕房。
“福煦路。”林培文說。
這純粹出於仇恨,顧福廣心裡這樣想道。就好像仇恨是一種液態的東西,可以放在不同的量杯裡比較。但這也不錯,至少它顯得更加名正言順,福煦路181號的老闆是革命的更加明確的目標,他直接參與過大屠殺。但他還要再好好想想,擺在眼前的問題是,福煦路有裝備更加精良的警衛。
那將是一場小型戰役,對他的隊伍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他們知道怎樣開槍,在浦東的海邊荒灘,一邊吐著蘆黍渣,一邊朝稻草人射擊。或者租船出海,瞄準吳淞口灰暗天際裡幾隻倒黴的海鷗。但真正的戰鬥是恐懼與恐懼的角逐,他的人能不能佔上風?與它相比,暗殺行動不過像是一場淘氣的表演,像是在捉弄某個受害者:加快腳步走上前去,拔出手槍扣緊扳機,看著他緩緩倒地。就像他當年剛參加工人運動,從廁所斜刺裡穿過院子,把一蒲包糞便砸在那傢伙頭上,前一秒鐘那個幫會工頭還得意洋洋,轉轉手裡的核桃就把遊行罷工的隊伍攔在廠門口,後一秒鐘就屎尿灌頂,顏面盡失,再也抬不起頭來,再也沒人對他害怕,整個有關他心狠手辣的傳奇,一包糞便就輕輕打消。
從本質上來看,暗殺也好,他正在策劃的更大規模的行動也罷,作用大抵相當於那包屎尿。它讓陳舊的權威和陳舊的恐懼感煙消雲散,同時建立一個新的傳奇,新的權勢。在亞塞拜然的勞改營裡,他整天想著過去的事。想來想去,他覺得這件小事的意義不同尋常。它不折不扣向他證明:摧毀一種權勢和建立一種權勢都是簡單的事,只要你給出足以讓人害怕的證據。等他穿越逃出那個地方,穿越阿拉山口再次回到中國,他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⑴Rue Palikao,今日之雲南南路。
⑵Rue de Weikwe,今寧海東路。
⑶Boulevard de Montigny,今之西藏南路。
⑷Avenue Foch,今之延安中路。
⑸Gordon Road,今之江寧路。
十九
民國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下午六時十八分
她差點撞到黃包車上。她回過神來。冷小曼不知道為什麼會把打電話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今天上午,她本來都已站在電話亭裡。要不是那傢伙——
直到太陽快落山她才想起打電話。
按照顧福廣在電話裡給她的地址,她找到八里橋路的蠟燭店。剛上樓梯,老顧劈頭就問:“為什麼不打電話?”
她能說什麼呢?說自己太緊張,說她想不到在這樣一個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裡,竟然會無巧不巧遇見這個人。這個——攝影記者。她有很多事都無法解釋,雖然她不得不抓緊時間,把最新獲悉的重要情報彙報給組織。
她怎麼解釋得清楚呢?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