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第2/4頁)

人一樣離她而去。犧牲——也許自殺比被殺更適合犧牲這兩個字。說到底,只有一無反顧地抱有自我毀滅的勇氣,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應該讓她去執行的。她爭取過。但別人懷疑她究竟有沒有這種勇氣。老顧說,我們相信你有大義滅親的勇氣,天曉得,大義滅親這個詞放在這種情形下,有多不合時宜。可你讓別人說什麼好呢?無論如何曹振武是你現在的丈夫。

其實,她放在心底裡沒說的話是,不如就讓我跟他一起死吧。此刻她坐在過街樓面對貝勒路的視窗,望著黑暗的城市,對自己尚且活著不可置信。

之六:既須殘酷面對別人,也必殘酷面對自己。一應軟化意志之情感,親情、友情、愛情、感激之情,甚至榮譽之心,概必壓制,且必以冷酷專一之革命激情替代。

她覺得老顧草擬的群力社綱領在這一條上還不夠完整。對她來說,迫在眉睫的是要壓制那股自卑情緒,它們時不時從內心深處冒出頭來,但願真如老顧說的,殘酷的暴力是一種淨化力量,它會幫助我們擺脫自憐,擺脫自我厭棄。

戈亞民從頭到尾追問這一句:“他是在什麼時間向你求婚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被關押在龍華警備司令部的軍法處大牢裡。沒有手錶,沒有畫著嫩綠色旗袍女人的月份牌,甚至看不到太陽。有時候,一陣風吹過,牢房外的走廊裡會聞到太陽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油炸臭豆腐的味道……

別人都在沉默,那個頭髮始終不聽話的穿著白色帆布西裝的小男孩是沉默的(後來她才知道他叫林培文),他不斷用手捋他額頭上那一抹頭髮。老顧也在沉默,甚至有些殷勤,給她倒水,要不要茶葉?如果你頭暈,我這裡有萬金油。

我不知道。每天上午,木門開啟,走廊裡的微風把牢房整宿的臭味吹散的時候(她從不知道女人的身體也可以散發出那樣濃烈的臭味),就會有拉鐵門的聲音,哐啷哐啷哐啷,即便有陽光和青草的氣息,這聲音還是讓人心驚膽戰。活著,或者死去,如果是提審,那麼你還活著,如果不是提審,那就是提到監牢圍牆後的空地上槍斃。那些日子,幾乎天天有人被槍斃。而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看守對你很客氣,“你們不是壞人,你們——都是為國家——”她們對那些刑事犯就不這樣客氣,如果不聽話就拖出去打一頓,女人打女人,下手居然會那樣狠毒。但她們什麼都不會跟你說。男監在另外一排牢倉裡,我怎麼會知道?

戈亞民突然憤怒起來,她感覺得到怒火在他的身體裡湧動,他站在她的面前,用牙齒啃著自己的拳頭,好像這是表達愛情的另外一種形式,好像如果不能愛她,就要傷害他自己,如果不能傷害他自己,就要傷害她——

他揮出拳頭,短促(像是在嘗試),快速縮回,好像手臂上裝著一個彈簧,又重重打出一拳。第一拳打在她的額頭,第二拳打在她的顴骨上。林培文衝上來,從背後架住他的手臂,而他暴起眼睛,頭和上身努力向前掙脫,向她撲過來,好像是在表演一具撲向火堆的雕塑。

她只感到屈辱。不是因為他打她,而是因為老顧的沉默。其實那時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代表組織來向你打聽一些事。他代表組織。而組織在她被打、被傷害、被逮捕的時候都在保持沉默。這讓她感到屈辱,讓她感到自己並不重要,組織不會來營救你的。你要自己救自己。濟難會那個學法律的大學生模稜兩可地說,不,我不是組織派來的,我是代表一個慈善機構,我是濟難會的。我可以向你提供法律援助。但你也可以把我的話當成組織(你的組織)告訴你的。如果他向你提出要求,你可以答應他,可以虛與委蛇(他把虛與委yí說成虛與委shé)。

於是,她答應他,虛與委蛇,覺得自己的確像一條蛇,一條苟且偷生的自卑的美女蛇。曹振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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