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我們必須體諒新生的、物資貧乏的國家和政府管理部門對於歷史檔案的處理方式——有些時候,如何節約利用物資要比合理利用歷史資訊更迫在眉睫。純粹是由於紙張供應嚴重匱乏,共和國的公安人員不得不利用舊檔案(那些看來不太具有現實價值的檔案)的空白背面,以書寫對他們來說更緊要、更須記錄的事件。如此一來,這卷宗就被拆散,沒有人會關心寫在那些紙張背後的、已由(主要由投誠的國民政府軍政特工人員組成的)情報諮詢委員會鑑定過的,並被確認為無用的歷史資訊。我們相信很多相關檔案已被撕碎、捲成一團,消失在紙簍裡。一部分資訊至今仍藏在主題全然與其無關的檔案背後(因為重新裝訂貼上歸卷而難以被研究者發現)。我們曾發現過一頁檔案——在一份有關建國初工商業資本家內反動分子的舉報記錄背後。那頁檔案被翻折過來重新裝訂,並用劣質膠水粘合。因為天長日久而脫膠,我們這才有幸發現它。在檔案館嚴格的調閱規則下,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從上下兩端挑開那頁合疊的紙,確保不去破壞裝訂線,憑藉靠窗座位比較明亮的光線,一字一句把這份殘頁的內容抄錄下來。
不過當然,卷宗本身還是儲存下來。最後它隨大量歷史檔案一起,被有關方面轉交給上海歷史檔案館,由該館的專業人員鑑別入庫收藏。而到這時,這卷宗也只剩下殘篇斷簡,案件的相關證據鏈再也無法建立起可靠的邏輯關係。(卷宗名見附註。)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仍應被視為一部虛構小說。我們相信作者在某個涼風習習的夜晚(風裡帶著夏日特有的腥臭味),一時興起,隨心所欲就捏造出一起電影攝影棚綁架案。我們更有理由懷疑那些存在於人心深處的慾望、那些還在頭腦中醞釀的複雜計劃,作者如何能猜得透?我們的確能看到作者用心叵測地轉換視角,以使假想出來的人物動機和行動計劃欺騙性地帶有一種混沌模糊的風格,在這裡透露一點,在那裡閃爍幾下,引誘讀者相信他在歷史資訊不足時的擅自虛構。最難測度的是人的情感因素。薛維世先生和白俄女軍火商之間到底有幾分是(屬於人類最美好最善良的)情感?有幾分是詭詐的互相利用?薛和他的另一個更加天真的情人冷小曼之間發生的事,又有多少是出於當事人愈演愈烈的情場表演呢?
假設真的有一個公正的歷史法庭,我們要指控作者僅憑五六份相互之間缺乏邏輯關係的檔案,妄圖向陪審團構想出整個案件的過程。證據鏈缺乏完整性,由書面的間接證據來推論,缺少堅實可靠的論證基礎。法庭將不予採納。其實,有關薛維世先生(以及他的白俄情婦)的故事隨後的發展變化本身也會提供一種例證。如上所述,由於歷史檔案的人為丟失,薛維世先生在“孤島時期”處於各種複雜勢力逼仄下采取的主動(或被動)行為,在上海光復後遭到國民黨當局的嚴格審查,同樣由於檔案的缺失,這項審查最後毫無結果,僅憑薩爾禮少校的一份不太可靠的宣誓證明就草草收場。
但人類從來不曾生活在那個魔法世界裡,在魔法世界裡(就像在那部電影裡),魔法師有一部可以無限對摺展開的書,他所有的舉措行動、所有最微妙的心理變化都將在事發同時記錄備份在那本書裡。如果有那樣一本魔法書,不僅歷史學家要失業,小說家也同樣要失業。
附註:(相關檔案卷宗摘要。因篇幅所限,我們不打算在此抄譯這些檔案的全文。有興趣的讀者可與本書的出版商聯絡。)
一、U731…2727…2922…7620卷宗:描述及摘要:
法帝國主義警察處特務部對一組暗殺和販賣軍火事件的調查報告與分析、剪報、關卡及房屋搜查記錄、照片、指紋編號目錄相關頁摘錄、要人登記冊相關頁摘錄。
涉及主要人物: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