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會看不見那屋頂。
太陽照在床前的木地板上。他覺得熱,他掀掉蓋在身上的外套,那是他自己的衣服。他在想特蕾莎,想她吃的那一槍,想那射向她腹部的子彈。他覺得自己肚子上也一陣刺痛。
可他還是想不明白特蕾莎為什麼要殺冷小曼。這會他又在想冷小曼。難道一個女人的嫉妒心會那樣重,會那樣殘酷麼?可他又覺得老顧說的也許沒錯。這個白俄女人,她的手提包裡時時刻刻藏著一隻手槍。
可這是在上海啊,這是座幾百萬人在其中忙碌的城市啊,有誰會隨隨便便掏出槍來把人打死?對他來說,那些殺人放火都是租界報紙上的故事。儘管他親眼看見過當街殺人——幾年前這種事更多,可這些事從未在他身邊發生過。發生在具體的、活生生的,與他有著密切關係的人身上過。他覺得那些事近乎舞臺上的劇情,他看到過,為之緊張過,為之恐懼過,可轉眼間就會拋在腦後。
他覺得自己好像已被人催眠。被特蕾莎和冷小曼催眠,被少校和馬龍班長催眠,被顧福廣催眠。他在做一個夢。在他這會做的夢裡,拔槍殺人是常有的事,是一件隨隨便便就會發生的事。他毫不懷疑這是一種幻覺,他只是懷疑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從夢中醒過來。他懷疑所有人都在發瘋,他忽然想起少校的話,少校把此刻的上海比作一座隨時就會爆發的火山。
但他又懷疑自己究竟想不想醒過來,這種與他從前的生活全然不同的狀態,對人有種奇妙吸引力。就好像——他覺得這比方不準確,不是很恰當——不過他想,那種讓他心裡評評亂跳的感覺是差不多的,在讓他產生一種忘卻所有煩惱的麻痺感上是一樣的,他覺得這像一局無休無止驚心動魄的賭局,像是人人都覺得自己手裡有一副好牌。他再次認定,人家說的身體會分泌激素那回事,確實是有的。他又接連想出幾個比方,就像人站在幾十米高的大廈樓頂邊緣朝下看啦(那種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斜的錯覺可能跟在空中漂浮的輕快感差不多),或者就像他穿越馬路時,總喜歡讓汽車緊貼著他的外套後襟疾駛而過,總是抓著那半秒鐘的機會搶在前頭竄過去那樣。
他很想把這種近乎哲學的思考跟人說說,可他覺得老顧留下來的這兩個人——這個小秦,和那個在連線廂房和客堂的門邊不時走過的傢伙,都沒有資格跟他討論這些。
小秦趴在視窗望著天井,太陽一定會把他的頭髮曬得滾燙的,小薛還在這麼想著,突然就睡著。
他睜開眼睛,天色已近黃昏。小秦還趴在視窗朝外頭望。他突然回過頭,神色驚訝,他張嘴想叫喊,又忍回去。他拿下跨在椅子上的右腿,伸頭朝客堂輕輕喊:“你知道是誰——”
他還沒把話說完,人已在客堂外敲門。開啟,一聲驚呼。
廂房門口人頭晃動,小薛認出其中一個。他認得這人,他跟在這個人身後盯梢過。當時這個人正和特蕾莎的那個陳買辦一塊吃飯,桌上還有樸季醒。他知道他姓林,冷小曼向他說過這個人,是她在組織裡最信賴的一個人。
他聽見有人說:“我去看著外面。”接著是一陣腳踩樓梯的咚咚聲。
新來的人站在門口望著他。這會,他迎著窗外即將暗淡的光線。這會他站著不動。臉頰上有大塊擦傷,下巴和脖子上有很多淤青。沿鼻樑是個長形的傷疤,結成的痂像是一種故意的偽裝。可小薛還是憑側面就一眼認出這人,他有一副受過長期訓練的眼睛,他是攝影師。
“他是被我們的人救回來的,有人想要殺他。”小秦向林解釋說:“你去哪裡啦?這幾天跑到哪裡去啦?老顧說你被巡捕房抓去啦。說實話——我還擔心你死掉呢。”小秦拽著他的手臂,拽著他的袖子,好像是他的一個小弟弟。
林突然沉默下來,半天沒有說話。
“顧福廣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