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電話裡對方的聲音很陰沉,他覺得話筒裡有一股冷氣往外冒。但他又怎麼能讓別家報館的記者相信呢?這很簡單——他的後腦勺上被人重擊一拳,程探長的手下不喜歡這種輕佻的語氣——可記者不就是這樣麼?記者不就是聽到點風就是雨麼?
程探長放他回家。臨走時程探長告訴他,要不是看他先生的面子,要不是他李寶義還算聰明,沒在《亞森羅賓》上刊登那篇宣告,把這故事統統賣給別家報紙,這次他可就完蛋啦,他多半要在龍華警備司令部的監獄裡蹲上幾年。金利源槍殺案發生後,租界報紙上有大量報道,居然還都附有暗殺組織的告上海市民書,根本不把設在東亞旅社的上海特別市黨政軍聯合新聞檢查處放在眼裡。
茶樓上客人漸漸多起來,他坐在北視窗,小薛在桌子對面,八仙桌上放著小薛的照相機。
“誰讓你不在呢?前一天晚上我就到處找你,當天一大早我還到茶樓上來找你,就是找不到你。”
李寶義這會說的是實話,他沒把實話告訴程探長。
小薛顯然有些懊惱,誰讓他沒趕上,這訊息只能賣給別人啦。小薛再一次逐張翻看那些照片。有幾張在報紙上刊登過,有幾張小薛還沒看到過。這是《時事新報》的記者拍攝的照片。人家衝出一套來送給李寶義。
小薛最喜歡拍的就是這類場面。自殺者的屍體幾乎佔據半張照片,從對角線開始的整個右上部分。倒在汽車尾部懸掛的備用輪胎旁。地上全是黑色的液體,還有那支手槍。《申報》把它叫作自來得手槍,另外有些小報寫成盒子炮,似乎更加聳人聽聞。另一張照片上,鏡頭越過巡捕的臉,越過帽簷,越過高舉的銅哨(離鏡頭太近使它看起來像一枝凋謝的黑色花朵),抓拍到開啟的車門,還有車座上的屍體。車門下露出黑色大衣的一角,這是那個女人。這女人是那冤死鬼的太太,有一張照片拍到她茫然若失的面孔,她的手撐在地上,頭在用力向上抬起,嘴角還殘餘著剛剛嘔吐出的食物。李寶義在《密勒氏報》上還看到過另外一張,那是翻拍的舊報紙,文章報道曹振武先生的婚禮。有家報館從巡捕房獲得內線訊息,說曹振武的死跟他的太太有關,這個女人現在是巡捕房的通緝要犯。
“這個女人——我在船上看見過她,我拍過她。比這張好多啦,他們拍得不好,照相機不行,技術也差一點。”小薛評論說,現場實在太混亂,《時事新報》的攝影記者顯然無法對準焦距。
“帶來我看看。”
“別想好事——”小薛有些走神,他又接著說:“你們先付錢,五十塊一張。”
李寶義覺得興趣不大,那是上個禮拜的事啦,整整一個禮拜,租界報紙上連篇累牘跟蹤這起事件,如今大家早已厭煩啦。就只有小薛還在來勁,就只有他還在興趣盎然。
“這個女人——竟然是共產黨,”小薛還是抓著這事不放:“他們到底怎麼找上你的?”
“在路上攔住我,把我請上車。”他又在吹牛。他在街上走,有個女人上來就打他耳光,咒罵他,還沒等他弄清怎麼回事,有人就上來勸架,有人把他拉上車。人家是把他綁架走的。可他不好意思告訴小薛,那有些丟臉。
“他們長什麼樣?”
“紅眉毛綠眼睛麼?笑話——你沒看見過共產黨麼?幾年前整條大街上都是他們。”
想起那個人,他就有些害怕。四十歲左右,在房間裡也沒脫下那頂禮帽,眼睛是從帽簷的陰影下盯著他看的,一根接著一根抽香菸。他一點都不敢嘻皮笑臉,這個人比巡捕房更可怕,他從來不問你,可他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越是客氣,李寶義就越害怕,像是稍有一句不慎,他就會開槍打死你,他把槍放在桌上。
那個人警告他,不要動歪腦筋,不要想著偷偷去報告巡捕房。所有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