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鹿夢魚(三)
依稀是很多年前一個晚上,還是十七的晚上,只不過不是上元,是八月十五後兩日。
團圓月夜,越國公辦大壽。
那一日他似乎有些低落,如今回想,竟也如此清晰。
那日之前不久,朝中素有賢名的陸沆在歸家途中撞上政見不同的薛聞名,兩相不合,在立德門下口出妄言,被薛聞名一黨風聞彈劾。
高帝為平臺諫諸議,貶陸沆至潁川任知州。
陸沆與他當時的老師方鶴知乃陳年舊友,他上書反駁卻被呵斥,逢中秋佳節,宮中宴後,他與高帝在設宴的醉逢臺上對峙。
他問:“爹爹為何執意要貶陸沆?”
高帝反問道:“若是你此時攝政,該當如何?”
蘇舟渡曾感嘆,從未見過他與高帝一般融洽的父子君臣,大抵也是因為高帝太過心軟的緣故。
他當年並未聽懂此言中的褒貶,許久之後才回味過來。
自古東宮難坐,他這個儲君,或許做得太順了一些。
蘇舟渡與宋容宵是一樣的人,或許習自父輩的教導,或許習自聖賢的文章,所以縱然他看見了水面之下的隱憂,也沒有忍心點破。
他們都曾天真地以為,明泰中興綿延六七十年,這些隱憂會如同前朝一般,永遠成為水面下不見天日的波瀾。
當年的宋泠想不到這一層,得了父親的疑問,毫不猶豫地回答:“陸沆失言,是因薛聞名縱容其子於江南貪腐斂財,孰是孰非,爹爹應比我更清楚才是。”
高帝卻道:“你說薛聞名縱容其子,可有證據沒有,可有話柄沒有?”
證據和話柄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尚還零碎,兩淮官場他整理了一半,若要尋出有力的人證物證,竟還需要時間。
月移花影,身後的宮殿傳來遙遙的絲竹之聲,高帝負著手,淡淡地道:“薛聞名在立德門下引得陸沆口出妄言,為何會使朝野沸騰?說到底,陸沆聲名俱佳,為臣忠正,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的不端才會更被世人揪著不放——二郎,你不要小看這輿論的力量,它是世間最最無形、又最最殺人不見血的利刃,薛聞名煽動此事,擺明不想叫陸沆全身而退,我若不貶他,他迎頭面對此刀刃,又會如何?”
宋泠一怔:“難道面對小人的刀刃,君子只有忍耐退讓?那些被刻意製造出來的輿論,當真就這樣重要、沒有更改之機?”
“自然是有的,但你要等,”高帝斷然回答,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一陣疾風驟起,打斷了他的話,於是他便慨嘆一聲,軟了口氣,“輿之一字為何意——天造獨車於器中,這器可以是小人之器,也可以是君子之器,得用與否,只看你能不能駕馭此道。”
他轉身回宴,宋泠追過兩步,不甘道:“這如何還能稱‘道’?分明是‘術’、是‘勢’——陸沆不為,是因不屑,我,也不屑!”
高帝仰頭看向月亮,腳步頓了一頓。
“二郎
,我說過太多次,你太年輕了,所謂術、所謂勢,並非只有不屑一種態度,況且,他可以不屑,你——不可以。”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你的兩位老師都是陸沆好友,你去向他們學上一學罷”
朝中事忙,宋泠一時未找到機會,他想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接連兩日鬱鬱寡歡。
十七日老越國公辦大宴,為全體面,他亦至此地,屏退下人在越國公府獨行。
落薇最愛湊熱鬧,自然也來了,只是他轉了兩圈都不曾尋到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宋泠沿著石板路一路行走,走到盡頭,見涼亭中有兩人對酌。
一人正是陸沆,另一人是時任御史中丞邱放,二人皆是大醉,相對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