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不想回去,我係緊了解放鞋的鞋帶。寄掉父親的信之後該做什麼呢,其實我很猶豫,有很多地方可去,有很多重要的事可做,只是我不知道先做哪一件事。我邊跑邊想,我一直在街道的催促聲中奔跑,快點,快點跑。我朝糧油加工站的方向跑,根據我的腳步判斷,我要去找我母親,我是想念我母親了。喬麗敏那麼討厭,我為什麼要去想念她,為什麼?我不知道,這是我的腳告訴我的,要去問我的腳。
我把旅行包背在身上,跑了很久,才跑到了糧油加工站。碾米車間裡機器轟鳴,空氣裡懸浮著各種糧食的粉末,糧食的清香混雜著柴油的氣味。我在白色的粉塵裡穿來穿去,看見幾個渾身發白的穿工裝的女人在裡面忙碌,她們的身材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她們不是我母親。有個女工發現了我,問我,你找誰?這裡太吵,找誰就大聲喊。我就是不肯喊,喊不出口,我找喬麗敏,但我沒有勇氣大聲喊出母親的名字。
河岸 56。 船民
我退出碾米車間,來到女工宿舍的窗外。扒開一團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我看見屬於母親的床和桌子,床已經空了,床板裸露著,上面扔了幾張報紙,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她走了?果然走了!這印證了我父親的猜測。他說她有追求,她一定會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她去追求什麼呢?我這樣想著,嘴裡蹦出一句話,空屁。我憤怒地觀察著我母親的桌子,桌子上有一隻半舊的搪瓷茶缸,裡面的茶水長了白色的黴毛,茶缸上照例印上了我母親的光榮,獎給業餘調演女聲小組唱優秀獎。我在窗外說,都長黴毛了,還優秀個屁。我的臉貼著窗戶,發現桌子的抽屜半開著,裡面什麼東西在幽幽地閃著光亮,我用力晃那窗戶,窗戶被我晃開了,我的身體探進去,開啟母親的抽屜,裡面跳出來一隻蟑螂,嚇了我一跳,我拿出了那個鏡框,是一張全家福照片,父親,母親,還有我,每個人的面孔都經過人工描色,描得健康紅潤,看上去像是化了濃妝。我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照的,反正照片上的父母還年輕,我很天真,在相框裡,我們一家三口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母親把全家福留在抽屜裡了,這是什麼意思?我的手猶豫起來,我想把鏡框拿走,可是我記得我的右手想拿,想帶走它,左手反對,左手想砸,想破壞它,結果我用左手拿出鏡框,換到右手,我怒吼了一聲,把全家福照片狠狠地砸在了宿舍的地上,玻璃粉碎,濺到了我身上,我對著那些玻璃碎片說,空屁,空屁。
我做的事情,其實不止這麼多,當我跑出糧油加工站的大門時,突然聽見高音喇叭裡響起一段《社員都是向陽花》的旋律,社員——都是——向陽花啊啊。我記得母親曾經在家裡排練這個節目,她扮成農民大嫂,頭戴花巾,腰束圍裙,手拿一朵向日葵,在院子裡扭著腰肢,臉躲進向日葵裡,社員——都是——臉突然露出來,對我莞爾一笑,都是——向陽花啊。那是我記憶中母親不多的笑臉。我想起這張笑臉,眼睛突然一酸,淚水不聽話地流了出來,這滴淚水提醒我,我不能饒了我母親。我要罵她,她聽不見,我不知道怎樣發洩心裡對母親的怨恨。對面農具廠的那條癩皮狗又跑來看望我,見我對它不熱情,它在加工站門口的電線杆下撒了一泡尿,撒完就走了,後來我也朝那根電線杆走過去,拿起半塊紅磚在電線杆上寫了一個標語:
打倒喬麗敏!
《河岸》:東風八號(1)
河岸 57。 東風八號
我至今記得東風八號開工的盛大場面,成千上萬的勞動大軍彙集到油坊鎮來,他們把整個油坊鎮的土地都剖開了,開啟一個巨大的沉睡的腹腔,清理出汙穢雜物,人們在臨時指揮部的領導下,給這個小鎮重新鋪設瀝青食道、水泥腸子、金屬胃,還有自動化的心臟。我後來弄清楚了,流傳在綜合大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