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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又回頭,指指那水榭朝她喊:“別走開,等著我——”

他覺得他就像是個關切的情人在囑咐她,而她仍然神色焦慮。

⑴《上海日報》,一份當時在上海發行的法文報紙。

十八

民國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下午一時○五分

大生有蠟燭店在八里橋路⑴。過寧興街⑵第二爿,佔據整個轉角的第一家是安樂浴室。浴室和蠟燭店中間有條叫友益裡的弄堂,巷口堆滿浴室燒大爐的煤塊,最怕下雨天。就算今天這樣好的太陽,林培文一個不注意,還是給店裡的青磚地踩回來半隻黑腳印。

“你肯定他們不知道這地方?”

“我從沒對他們說過這裡。

顧福廣好一會不說話。閣樓上堆滿紙箱,散發著乾燥灰塵和火藥味。永和祥白鐵鋪的榔頭敲得有一搭沒一搭。後弄堂深處偶爾飄來一兩聲胡琴,有人咿咿呀呀吊嗓子,想必是碧豔芳戲班的女學生。

“為什麼要帶著槍?他們沒腦子,你也沒有?”老顧的聲音壓得很低,在這午後的安寧裡,在偶爾傳來的小花旦尖利的嗓音裡,老顧發作的怒氣就像是一場幻覺。像是假裝的。

顧福廣在等樸季醒打來電話。意外遲早會發生,這些人幾乎都算是小孩。平常人家這樣的年齡還在學堂唸書,給師孃提水壺,或者從大街小巷呼嘯而過,打架鬥狠。他仔細想想,有利有弊,壞處不用說,擺在眼前,就是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情。好處是單純,有熱情,做事有衝勁,不猶豫。幹起危險的活兒來,都好像是在玩什麼遊戲,輕輕鬆鬆就辦成。有時候——他再次這樣想道——受過嚴格訓練的專業人員都不如他們。

他把電話從庫房拉到閣樓上,讓秦俟全管著鋪子。蠟燭店不光賣香燭錫箔,也賣洋火鞭炮煙花。坐在箱子中間,就像坐在炸藥堆上。可他一點都沒感到不自在,照樣用火柴點燃香菸。沒有比他更熟悉炸藥的,他在伯力學習製造過各種爆炸物。

從六格高的木窗望出去,是友益裡10號——這幢緊貼蠟燭店後牆的弄堂住宅。南廂房頂上凸出的曬臺圍牆上有一隻破爛的鋁質洗臉盆,盆裡種著一大叢小蔥。

顧福廣設計過各種逃脫方案,無論置身何處,他總會把周圍環境所能提供的所有出口都觀察清楚,這習慣一半是天生,一半來自嚴格的訓練。別爾津教官說,優秀的地下工作者要像幽閉恐懼症患者那樣謹慎小心,只是態度要更積極,更主動。

樓下庫房的南面牆上有個窗戶。租下鋪子以後,顧福廣把釘死的木條拿掉(那原本是防賊的),推開窗子就是友益裡的弄堂。在安樂浴室那堆煤塊覆蓋的牆角下,有一塊活磚,抽掉磚塊,裡面藏著一隻油紙包,紙包裡有一支德國造的魯格手槍。彈倉已裝滿。庫房另有道後門,門外是石庫門房子的天井,穿過天井可以從友益裡10號的門出去。朝左拐,是通往寧興街的弄堂,再轉到敏體尼蔭路⑶,只要走到大世界遊樂場,就可以消失在人群中。在最難辦的情形下,你也可以開啟閣樓的西窗,爬到後樓的曬臺,再上房頂,居高臨下伺機脫身。

危險總是會有的。你學習過如何與危險相處,你學過徒手格鬥,學過射擊和化妝易容。你半輩子都在幹冒險的事情,所以你現在要調整呼吸,別發怒,別緊張。退一萬步,即便那傢伙被巡捕抓住,他也不知道八里橋路的聯絡點。再退一萬步,即便他熬不過審訊,把貝勒路的地址交代出來,引領巡捕抓獲冷小曼,那對組織當然算是重大破壞,但也還不算致命的破壞。冷小曼只知道一個電話號碼,透過電話公司查詢號碼地址又需要一天時間,而法租界的巡捕向來以動作遲鈍出名。

快到二點,電話鈴聲終於響起。樸是從公共電話亭打來的。電話裡樸壓著嗓子,線路不好,聲音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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