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的溼地已消失,就像這溼地上的鳥,飛走了,去別的地方安家生息,它們找到了更好的家;就像這煙村的人,打破守著煙村過日子的傳統,像蓬鬆的蒲公英種子,風一吹,就散開了,飛到天南地北,紮下根,安下家,就再也不回來了。但總有一些戀根的人,飛得再遠,做下再大的事業,終歸是會回來的。不回來的,總有不回來的理由;回來的,也終有回來的道理。煙村人都理解。遠走他鄉,在城裡紮了根,煙村人認為這些人了不起,有本事,是子孫們學習的模範;回到家的,煙村人尊敬他們,認為這些人戀根,有情有義,心像故鄉的湖水一樣寬廣,情像這溼地上的花一樣動人。
這溼地,你倘或要去尋找,本也是十分方便的,在長江流域的楚州段,你若是見到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湖,一條接著一條的渠;你見到了水,那麼多的水,明晃晃,清幽幽;見到那麼多的綠,綠都是堆在水上的;棒槌草,蘆蒿,葦子,三角草,水葫蘆,蓮,菱,高高低低,層次之豐富,種類之多樣,是長江流域少有的,不用問,這是到煙村溼地了。要是早些年,你問煙村人溼地在哪兒,大約是沒有人會告訴你的,並非煙村人奸猾,他們根本不知道溼地為何物。他們稱溼地為洲,搭錨洲、天星洲、天鵝洲、內洲、外洲……溼地這說法,是後來才傳入的。當然啦,這在溼地上討生計的人,也並非就像《桃花源記》中描寫的那樣忠厚。這裡的人,受了水的滋養,男人俊美,女兒漂亮,這是不必說的,人卻都頂頂聰明,生活總有著自己的智慧。打魚、種地,於煙村人來說,也是艱辛無比的事情,這看似美麗的湖,風情萬般的溼地,吞噬起農人的生命來,只是在一瞬間的事情。因此上,農人對溼地的情感是複雜的,愛裡夾雜著恨,恨裡又夾雜著愛。倘或你只是過路的客人,或是植物學的愛好者、動物學的專家,或者是畫家、攝影家,或者是驢友一族,你到這溼地,為的是看風景,享受自然,你看到的,自然是一派風景如畫。你無法深入到煙村人的靈魂,你也不會知道,這溼地,有時也會在一瞬間終止你所有的夢想,把痛苦與思戀留給活著的親人。而你那消逝的生命,或者只是被這裡的農人談論上三五天;或許,你會成為一個傳說,在農人口口相傳中,經由歲月修改,變得悽美動人——這是煙村人的經典。
做完以上的摘錄,我突然明白了,我將要寫的這些事情,我收錄在《哥,你好》裡的這些文字,其實是關於成長和記憶的,這是我們七十年代人的集體記憶,它是私人的,又是公眾的。這些篇章裡,我將要寫到逃離,寫到困境,寫到徘徊,寫到少年的痛與青春期的惶惑,而當我寫下這些時,卻已年過三十。
退學(1)
1987年5月5日,對於我來說是個難忘的日子。那一天,班主任秦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笑眯眯地拍著我的肩,說:王紅兵呀王紅兵,知道找你有什麼事嗎?
我低著頭,腳尖在地上輕輕地擦著一塊瓜子皮。
秦老師嘆了口氣,說:我看你讀書是沒指望了,你何必在學校浪費你爹媽的錢呢,不如回到家裡幫你爹媽做點事,就是去捉點泥鰍摸點蝦,也比在學校讀書強!
在這之前我就聽說了,在參加中考之前要進行一次篩考。所謂篩考,就是把學習成績差的、沒有希望考上中專或者高中的學生,像篩掉米里的糠一樣篩除,因為這些“糠”會影響學校的整體形象。班主任秦老師曾經在班會上說:“不能讓一顆老鼠屎搞壞了一鍋粥。何況,我們班上有十三顆老鼠屎!”秦老師這樣說時,目光炯炯,在全班同學的臉上掃了一遍。那些自以為是“老鼠屎”的學生們就都低下了頭。我當然也低下了頭。別說在班上找出十三顆老鼠屎,就算從班上找出三顆老鼠屎,我也會很榮幸地當選。
就這樣,我光榮地從中學退學了。回家之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