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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裡曾載一山僧在僧房的四壁畫滿了《西廂》故事,來客問他緣由,山僧講:“我悟‘崔鶯鶯臨去時秋波那一轉’。”文字每用一次,便多一層意思,數前年文字史下來,每個字彙裡都凝聚了無數先人智慧,夠你窮盡一生。多少鉅著,只是略略談了一個字彙:《紅與黑》只談了野心,《人性枷鎖》只談了慾望,《大白鯨》只談了勇氣……

即使被用爛了的文字也彷彿日日見慣的姑娘,如果你靜心仔細體會,絕對不乏美感。比如在宋詞裡被超高頻使用的“銷魂”:不用“破”,不用“損”,而用“銷”,那緩慢、隱秘,卻一刻不停、不堪細思量的刻骨銘心!不是“骨”,不是“肉”,而是“魂”,魂沒了,還剩什麼?剩下的那些還有什麼意義?還有詞牌。這些被詞人用來用去、不稍稍留意的三字字彙,細細想來都是有情有景有境的絕妙好詞:荷葉杯,梧桐影,點絳唇,如夢令……

五經易通,一味難得。人常說杜甫可學,李白不可學,或許就是這個意思。李白絕對有才,隨手捻來二十字:“葉叟天台裡,還應釀老春。黃泉無李白,沽酒與何人?”(注:“老春”是種美酒。)當時我念到第三遍的時候,眼淚就流出來了。這幾百年來,多少人被這二十個字感動過?之後的幾百年,又會有多少人會淚流?這是怎樣的二十個字呀!日本人於唐人中首推白居易。也是二十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詩的題目是《至友人》。紅泥,綠酒,陰天,白雪。酒是水做的火,泥是火中的土,屋外是冷冷的天氣。心中有個能相邀共飲的朋友,不就如同在人間能有一處生了火的屋子安身嗎?——白居易絕對有才。

文字的趣味不獨中文有。中國人看“笑”字覺得可喜,西方人看“Laugh”也會覺得愉快。中文強於表形,西文強於表音,西方文字亦有獨到的趣處。比如“Plum”這個單詞:“pl”——牙齒咬破薄而韌的果皮,“um”——咀嚼多汁的果肉,味道在嘴裡迴旋:“嗯,好吃。”還記得一首西文小詩,講“霧”。最後一句:“Then,

it moveson。 ”M-O-V-ES-O-N,你慢些讀,在濃重的鼻音中,可以觸控到霧的緩緩移動。

古時候,沒有紙,中國用龜甲獸骨,西方用羊皮,一本《聖經》要用去三十隻小羊。那時候,青燈下的史官、僧侶面對黃卷,心裡是種聖潔的虔誠。他們如果走在今天的街頭,看著滿街的錯字,書攤上滿是“酥胸大腿”報刊,會覺得是對文字的一種怎樣的褻瀆呀!

1996。4。1

/* 62 */距離

世間存在距離。

距離有許多種:月亮與地球之間,是空間上的距離。也站在河邊,也說“逝者如斯夫”,你和孔丘之間,是時間上的距離。白髮如新,傾蓋如故,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身邊的姑娘不懂愛情,人與物與我之間,是心理上的距離。

空間上和時間上的距離,可統歸為物理上的距離。物理上的距離需要超越。在超越的過程中愉悅心智,在超越的盡頭脫凡入聖。

物理學貴在以近知遠,以易知知難知,以可知知不可知,超越距離。阿基米德洗澡的時候發現了浮力定律,想出了鑑定金冠真偽的方法,於是歡呼雀躍,裸奔於雅典街頭。伽利略在比薩斜塔上扔了兩個大小不等的鐵球,人和神之間的距離在瞬間消失,他險些被教會做成義大利式燒烤。

而心理上的距離需要保持。在保持的過程中愉悅心智,在生命的盡頭脫凡入聖。愛情和感情是不完全一樣的。夢歸夢,塵歸塵,土歸土,情人是要夢的,老婆是要守的。黃臉婆永遠是黃臉婆,夢中情人淡羅衫子淡羅裙,總在燈火闌珊處。可是走近些,挑燈細看,燈火闌珊處的夢中情人也不過是另一個黃臉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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