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鋒,馬上錯開。一瞬間的會意,我卻不知道自己領會了她的什麼心話。她似乎更明白里昂和我將向哪裡去。她目光中的警告,抑或託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里昂在跟海青談著他的歌劇。從王阿花眉梢眼角的細小動作我感到她沒有漏聽任何一個字。她在離開里昂之後遠遠地給他關注和關懷。兩年前她獨自從醫院回來,里昂正在音樂室試奏他的新樂句。還是太急於表白,太富有敘事感,這是最讓里昂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地方。寫出的東西,反覆試奏幾遍,他總是發現自己脫不開自己,脫不開那一點俗媚,這真讓里昂發狂。王阿花坐在客廳裡聽里昂掙扎著為自己脫胎換骨。她想,一個人在藝術上多麼撒不了謊;他怎樣掙扎也是不可能脫胎換骨的。她等待他把原本還算優美的樂句撕扯得血肉模糊,體無完膚。她覺得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在這天傍晚告訴里昂,很不是時候。
里昂的左臂撐在玻璃桌面上,手捂住啤酒杯。他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塊烤排骨,齒尖沿著它的邊緣蠶食。他聽海青講他去舊金山魚人碼頭畫肖像的打算。那是很大的一個墮落,每天以這墮落從遊客那兒至少賺一百六十幾元。里昂扔下啃得精光的白骨,用力在餐紙上揩著手指。他和我們其餘的三個人或許在想同一件事。兩年前他掐死了那個原以為是全新的樂段,掩埋了它之後,走出他作曲工作室的門。天是初秋,黑暗和光明正在協調。半明半暗裡他見六扇玻璃窗形成的半圓裡,坐著王阿花。她說:我懷孕了,里昂。他捱了這一冷槍,整個軀體抽搐一下,站定了。王阿花微笑地走來:我想等好訊息確定後,再告訴你。她走到里昂面前,垂下奇長卻纖弱的睫毛,等著里昂來擁抱他孩子的母親。等了幾十秒鐘,她發現自己面前空了。
我看看王阿花細長蒼白的脖子,美國女孩中像她這樣情調優美的不多。她嚼著牛筋,頑強地嚼著,一根霹靂形狀的天藍血管在她太陽穴上閃動。兩年多以前,她轉臉去看里昂,說:你不高興嗎?我們要有孩子了。里昂說:我怎麼不高興了?她說:你這樣子叫高興?那你要我怎樣才算高興?里昂不是我故意懷孕的,你這樣子好像我有心懷上孩子似的!我說你故意了嗎?女人還沒真做母親就變得這麼防犯!……
我怎麼防犯了,里昂?!
你自己看看,——你還不防犯?我告訴你,我受夠了你這種被動式侵略!
你說什麼?!……
第32節
里昂定定地看著她嘴唇的最後一點血色也流失了。他覺得第一次有這種徹底講實話的激情。他說:你收起那一套吧——你那種謙讓式的得寸進尺!你自己看看我現在的環境,哪裡還有我什麼事?早就給你侵略、佔領了!這些……他指著窗簾和桌椅,所有王阿花的心血,所有她的慘淡經營。他臉上出現一個獰笑,你還征服得不夠?把這兒弄成了廉價迪斯尼了,難怪我沒法寫出對勁的東西!
王阿花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王八蛋。她說。
你才知道我是王八蛋?
王阿花不再理他。她進了廚房。過了幾分鐘,一陣“咕噝咕噝”拉鋸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里昂踢開門,見一把色彩明麗的椅子已被她截了肢。他上去拉她,拉得太猛,鋸子在她腿上鋸出一條口子。她索性將鋸子舞動起來,挪動著血流如注的右腿。
里昂:你要幹什麼?!……
她說:你這個王八蛋。你比我爸爸還王八蛋。
里昂在寒光閃閃的鋸齒下靈活地躲閃,一次次躲過被鋸得皮開肉綻的危險。王阿花的半截牛仔褲血紅血紅。里昂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麼,也不知自己這樣勇猛是要救他倆中的誰。
王阿花衝出里昂的阻截,往客廳裡去。路上摘下一幅油畫,是她自己的油畫。她把這畫擱在沙發上,血淋淋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