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自己也許真的已經不正常了。我突然出現了兩秒鐘的平靜。我靜止不動,睜開眼睛,向虛無境界尋找一道白光,那道白光是剛剛從我意識深處閃出的疑問——
怎麼?我已經是非人麼?剛剛體味到被摧殘的痛苦,就已經是非人了麼?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嗎?
僅僅兩秒鐘的平靜,身子馬上又劇烈抽搐起來。小斤緊緊摟住我,像要做我的保護神。我的哭聲在她懷抱裡盤旋一陣,隨即充滿在房裡。黃昏在房裡顫抖而且傾覆。所有轟然作響的天體終於同時撞擊在我的腦袋上。我真切地感到了滅亡的痛苦,我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肉屑四處飛迸。我無可掙扎地墜向恥辱的深淵。
在我墜向深淵時,似乎有一陣溫暖的風,柔柔地將我托住。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小斤的懷抱裡。她正憐惜地望著我,溫暖的淚水一串串流下,輕灑在我的乾枯而又蒼白的臉上。
這些年來,有多少次罪惡的力量,將我的心砸碎一次又一次。有多少次,我像那個顫抖的黃昏那樣,絕望地幹泣。那個黃昏,是我今生的第一次死亡,同時也是我的第二次新生。當我認清了自己是非人的宿命,後來倒是更加堅強些,雖然同時也多了一些蒼涼。
我常常慶幸那個死亡的一刻,有她給我以深情的撫慰,在我乾涸無淚時,她又以溫柔的淚水,濡潤我的新生。
拜謁中山堂(1)
我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中山紀念堂,偶爾抬起頭,突然看見了那個高大的黑色身影,我心頭猛的一震,全身立即*,眼裡盈滿淚水,我不知道那淚水怎麼來得那麼快。
我遲疑一兩秒鐘,似乎需要這麼一兩秒鐘把自己的過分激動調整到一個適當的程度,以便越過那個寬廣的草坪,向那身影靠近。接著我就邁開腳步,一步一步踏在那條柔軟如地毯的青草上,眼睛一直凝視著那高大的黑色身影。他左手撩起大衣叉在腰上,右手拄杖,那眼睛甚是專注,似乎在盼望著什麼,等待著什麼。是的,這就是他,那個用這支手杖摧毀了整個舊時代的人。我似乎感應到了他對我的期待,我的腳漸趨急切,心裡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唸叨:中山先生,我來了!當我這樣默默唸叨時,充盈在眼眶的淚水終於像泉水一樣湧了出來。
那時候正是炎夏,草坪上張肢張體地倒臥著三三兩兩的遊客,塑像邊不斷有人轉來轉去拍照留影,不遠處的樹蔭下賣雪糕的聲音起起伏伏。中山先生的眼睛專注地凝望遠處,似乎是討厭這裡的嘈雜,想避到別的所在。
這時候我以瘦弱疲憊的身子,站在了中山先生身邊,仰望著久經風雨剝蝕蒼老如古樹的塑像,仰望著塑像基座上的建國大綱,我的心又一次深切感到中山先生的寂寞和孤獨。似乎是為了慰藉中山先生,或者是為了慰藉自己,我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默唸:我來了,中山先生,我是為了尋找你才來的,中山先生!我的眼睛又一次流出了淚水。我聽到了那淚水的嘩啦嘩啦響聲。
那些年我常常想流淚,因為我心裡總是盪漾著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靈光,那時候我還沒有經歷後來的那個哭泣的黃昏,也就是《非人的宿命》中所寫的那個黃昏,所以我的靈光還很晶瑩,我常常被自己的靈光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我不知這究竟是英雄的激情還是庸人的脆弱和多愁善感,我總是讓那種激動澎湃於衷而不形表於外,總是用思維打岔和壓抑來封閉我的淚腺。可是當我超脫嘈雜,與中山先生默默對話時,我知道這是一種非常純真非常崇高的感情,我的淚水就嘩啦嘩啦流得無拘無束。我第一回這樣放縱自己的淚水,直到流出痛快的感覺。似乎這淚水化作一團純淨的白雲,託我升騰,升到了與中山先生並踵比肩的高度。我與中山先生默默相對,對話更加親切。
比那時候更早的時候,我就對中山先生懷著非同一般的敬意,這敬意不是教科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