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了自身的存在,心裡好受些了。泰蕾斯最後也開始非常盼望這一天到來。如果米肖和格里韋沒來,她一定會去找他們。只要有外人在餐室,在她和洛朗之間,她就感到平靜些。她甚至希望家裡始終有客人、有響聲,或是任何能減緩她的痛苦、把她隔絕起來的東西。在眾人面前,她表現出一種神經質的快樂。而洛朗也像往日那樣開著農民的粗魯的玩笑,笑聲響亮,又講起跟以前那個畫家的鬧劇來。聚會的氣氛從來沒有像這樣熱烈、喧鬧過。
也就是說,每週有一次,洛朗和泰蕾斯可以面對面待著,而用不著擔驚受怕的。
然而不久,又有一種恐懼威脅他們。拉甘太太漸漸癱瘓了,他們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她將愚蠢地被釘在沙發裡度日。可憐的老婦人說起話來已經開始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她的聲音微弱,她的四肢也越來越不中用了。她成了一個包袱。泰蕾斯和洛朗很害怕看見這個能使他們不必單獨相處、能幫他們消除惡夢的人慢慢離開人間。一旦她失去了智慧,僵坐在沙發上說不出話時,他們倆將單獨相處,將不再能夠逃避夜間可怕的親密。到了那時,他們的恐懼就要從六點鐘開始,而不是從半夜開始,他們都會發瘋的。
他們想方設法維持拉甘太太的健康,這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他們請來許多醫生,對她無微不至地關懷。他們在護理病人時找到了平靜和遺忘,這又讓他們增加了更多的熱心。他們不願失去一個第三者,她能使他們把晚上熬過去,他們不願使餐室和整幢房子都像他們的房間一樣,變成殘酷和兇險的所在。拉甘太太對他們殷勤的照料十分感動,她流著淚慶幸自己撮合了這門親事,把四萬幾千法郎交給他們也是明智之舉。自從兒子死後,她從來沒期待過在餘生還能享受到這樣的深情厚愛,她的兩個親愛的孩子的溫存使她感到非常幸福。她的癱瘓是無法治癒的,不論如何治療照料,她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但她本人卻並不這麼認為。
然而,泰蕾斯和洛朗卻過著雙重生活。他們似乎都有雙重的人格:每當黃昏降臨,他們就開始顫慄;而當太陽昇起,他們又變成了一個麻木、健忘、心情舒坦的人。他們的生活是矛盾的:單獨相處時,他們就不免嘆息和憂悶;待有別人夾在中間時,他們又平靜和微笑著。在眾人面前,他們從來不讓第三者看出他們內心的痛苦。他們顯得很安詳、幸福。他們本能地掩飾了他們的愁苦之心。
看到他們白天這樣平靜,任何人都不會想到每夜在煩擾他們的幻覺。人們把他們當成天生的一對佳偶,生活是十全十美的。格里韋附庸風雅,稱他們是“一對鴛鴦”。每夜的煎熬過後,他們的眼眶周圍有一道黑圈,他就開他們的玩笑,詢問何時應得貴子。於是,在場的人都大笑一通。洛朗和泰蕾斯臉色慘白,只得硬著頭皮笑笑,他們對老職員放肆的玩笑早習已為常。只要大夥呆在餐室裡,他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恐懼。人們不能猜到,當他們關在在房間裡時,產生於他們內心的可怕變化。尤其是禮拜四晚上,這變化來得這樣粗暴,彷彿是發生在超自然的世界裡。這個夜晚的悲劇,就其奇特性和野蠻的激烈性,超過一切想象,並且深深地隱藏在他們痛苦的內心深處。如果他們說出隱衷,別人會認為他們是在說胡話。
“這對夫婦多麼幸福啊!”老米肖經常這麼說,“他們不大說話,但不等於他們不在想。我敢打賭,我們不在時,他們一定會撫摸得互相吞嚥下去哩!”
這就是外界的看法。有時,泰蕾斯和洛朗甚至被看成是一對模範夫婦。整個新橋街的人都祝福這對夫婦情深意篤,生活美滿,有過不完的蜜月。然而,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卡米耶的屍體始終橫臥在他們中間。也只有他們自己才感覺到,在他們的平靜面孔下,內心卻在痙攣著,一到夜裡,他們就會變得面目猙獰,那種安詳、寧靜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