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說法不確切……她走向船首甲板,一個人。那裡風很大,很冷。我看到她,僅僅是看到而已……”而她像個悲傷的女戰士,陽光讓她的臉頰變成一種半透明的金色。
“我覺得很臉熟,我覺得她像是以前見過的某個人。我這樣告訴她。我後來說給她聽,她也覺得……我想——男女之間有時候就是會這樣。我想如果她告訴別人,我們早就認識,這一點也不奇怪。你明白?”
“我懂。一見鍾情——聰明的說法,對吧?”提問者又一次笑起來:“這說法讓人不覺得輕佻。命中註定,對吧?”
“可能就是這樣。”小薛模稜兩可地回答道。
“聰明的說法,你也很聰明,可你也很誠實。”顧先生寬容地說。
但這是極其短暫的片刻鬆弛,聲音又嚴肅起來:“那以後——接下來你見到她是哪一次?”
“我想是在那些報紙上。那些天報紙上天天能看到她的照片。”
“因此一你在船上第一次看到她,一見鍾情。隨後你常常在報紙上看到她,你那會雖然沒有機會再次見到她本人,可那些照片給你更多遐想的空間。我們知道你是個攝影記者。於是,你不可救藥地愛上她,以至於你一聽說巡捕房要去貝勒路找她,就連忙搶先找到她,把訊息告訴她?”
他覺得這些話裡充滿諷刺挖苦的意味,他想他應該氣憤,跳起來,把一連串話拋到提問者的臉上。但他無力那樣做。他知道在這些問題上他無法向人解釋,在這上頭他甚至無法向冷小曼解釋。
他只是說:“實際情況——就是那樣。”
“很好。實際情況就是那樣。我們相信你。我們相信你是因為這說法缺少加工,令人難以置信。我們相信你可能就是那樣一個浪漫的人。你身上不是有另一半法國血統麼?”
小薛覺得如果這種說法能成立,那將又一次驗證他先前關於詞語符咒的想法。一箇中法混血兒,不就應該做這類奇怪的事情麼?
“我不相信報紙上的說法。我跟她說過話,我看到過她的眼睛,我想我是懂得她的。”他勉強給出一種說法。
提問者暫時拋開這些關於愛情產生方式的研究,離開這些富有詩意的對話。當革命與愛情發生衝突時,人們不妨允許一兩句小小的謊言。
話題轉向小薛在法租界的朋友。他的職務,姓名。他屬於馬龍特務班這個特別部門的新情報讓顧先生很感興趣。實際上,在他先前交給顧先生的那份書面報告當中,他已對此情況作出詳盡說明。昨天夜裡,根據冷小曼從電話裡獲得的指示,他獨自坐在福履理路客廳那張工作臺上,絞盡腦汁炮製出那份大雜燴。他想,顧先生和少校一樣,都喜歡閱讀檔案。雖然都只是些片言隻語構成的零星碎片(那與情報本身來自道聽途說的特徵相吻合),可其中確實包含大量重要情報。有些是警務處對顧先生本人身份背景的猜測判斷,包括他從馬賽詩人那裡聽來的一些觀點,那些觀點缺乏邏輯上的一致性,顯示其來源相當複雜。
小薛把這些道聽途說寫在報告中,可他自己並不明白這些情報的價值。(比方說,他並不知道警務處情報中關於金利原始碼頭刺殺案的分析,那些對實施過程的模擬構想,馬賽詩人對他簡述的訊息大部分出自南京小組的研究結論。他也不知道警務處對福煦路俱樂部事件純屬一種報復行為的判斷,事實上與幫會的說法有關。他也無從知曉,顧先生對他當面交付這份檔案,而不是一見到樸季醒就拿出來,感到相當慶幸。他告訴顧先生這份檔案冷小曼並未閱讀過,純粹是根據事實來回答,而不是有意為誰作掩飾。)
三十七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下午六時五十分
樸季醒陪著客人吃晚飯,在那半小時內,顧福廣把小薛報告仔細閱讀一遍。霞飛路西